
咸涩的海风裹挟着索伦领地的独特气息,从粗粝的石窗棂间徐徐渗入。这味道对菲尔而言再熟悉不过——混合着深海淤泥的沉郁、沼泽腐殖的土腥,还有一丝若有若无的铁锈般咸腥。而今,这熟悉的气息里又添了几分哀恸,仿佛连风都在为逝去的英雄低吟。
菲尔·索伦男爵在这片浸满回忆的空气里悠悠转醒。
头颅沉重得像是塞满了被海水浸透的沉木,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闷痛。他费力地睁开眼,视线在昏暗中缓缓聚焦。
这里不是他那个堆满翻烂的骑士小说、手绘地质图和各式矿石标本的次子房间。粗犷的石壁压迫着视野,墙上那面家族纹章旗帜——一尾在湛蓝盐柱间跃动的银鳟——在黯淡光线下无声垂落,昔日的银线略显晦暗。
他认出来了,这是“潮汐守望”主堡的领主卧室。而他,正躺在那张雕刻着索伦家族三代功绩的黑檀木大床上,继承了这份突如其来的重任。
记忆如潮水般涌来,不再温和,却也不至于狂暴——只是带着不容拒绝的份量,将过往一幕幕推至眼前。
此身的父亲,首任海泽男爵霍克·索伦,被领民尊称为“圣盾”。他将一生都献给了这片土地,以凡人之躯站在最前沿,与咆哮的大海、与不断侵蚀的沼泽争夺着每一寸可供生存的土壤。他的铠甲总是擦得锃亮,仿佛那样就能照亮前路。
哥哥卡尔,家族的骄阳,无可挑剔的继承人。他的剑术精湛得让宫廷剑师都为之赞叹,笑容温暖得足以驱散盐沼常年弥漫的阴郁。他是父亲的骄傲,是领民的信赖,也是菲尔心中从未想过要与之比较的兄长。
还有……三天前。
那场积蓄了数十年怒意的特大春潮,终于冲破了所有桎梏。大海撕毁了与陆地的默契,驱使着咸涩的巨浪倒灌而来。索伦家三代人苦心修筑的堤坝,在发出最后一声哀鸣后,彻底崩塌。
父亲毅然披上那身闪耀却布满岁月刻痕的铠甲,哥哥亦毫无迟疑地紧随其后。他们不曾拥有神祇的伟力,所能倚仗的,唯有血肉之躯、匆忙填垒的沙袋,以及索伦家族血脉中那缕微弱却从未熄灭、坚定如磐石的神圣信念。他们屹立于毁灭洪流的最前沿,身后是数千领民的家园与期盼。他们以凡人之躯,带领一批又一批勇士,筑起人性的堤坝,对抗着天灾的狂怒。
他们成功了……至少是部分成功了。
领地的核心得以保全,大多数领民幸免于难。然而,胜利的果实浸满了苦涩。代价,是那无情涌入决口的、冰冷黑暗的漩涡!是父亲最终力竭崩殂,是哥哥为援救父亲而被滔天巨浪瞬间吞噬!
而他,菲尔,索伦家族的次子,却因前夜彻夜钻研那些预示了水位异常的沼泽地图,沉沉睡去,竟未能听见那宣告灾难降临、急促而悲怆的警钟!当他最终被外间的混乱与喧嚣惊醒,跌跌撞撞地奔赴已化为泽国的前线时,所见到的,唯有领民们含泪拾回的两具躯体——它们被咸涩的海水与漆黑的淤泥紧紧包裹,冰冷、僵硬,无声地诉说着牺牲的沉重。英雄们是幸运的,狂浪过后,他们的遗骸被岸边的蒲草丛挽留,未曾湮灭于无边**;他们又是不幸的,终究未能亲眼得见他们所守护的一切转危为安。
如今,历史的接力棒,或者说这份沉甸甸的、带着悲剧色彩的责任,已然落在了他的肩上。菲尔,或者说,融合了过往记忆与认知的全新自我,成为了索伦家族最后的男性血脉。
于是,在匆忙而哀恸地为父兄举行完葬礼之后,在那几乎能将人压垮的悲恸与命运的荒谬感之中,这个曾梦想成为探索世间的学者或绘制未知海图的探险家、从未预备承担领主重任的次子,因巨大的冲击而心力交瘁,沉入了一场长达整日的昏迷。
最终,在这张镌刻着先祖功业与责任、象征着无尽使命与孤独权柄的黑檀木巨床上,他彻底苏醒过来。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份他必须直面的人生,就此展开。
“大人,您终于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