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雨瓢泼地下着，夹杂着阵阵的寒风。莱恩抬起头，看不见天上有一丝光亮，月亮被乌云罩住了。
他有点发愣。这是哪？自己怎么会在这里？自己刚刚不是才在一只城塞甲虫的魔爪下逃脱么？现在不是该在医院里被漂亮的护士姐姐们照料么？
好吧他承认最后一条是有点带着个人的妄想……
黑暗中突然闪出一丝微小的火光，之后一个红色的小点在黑暗中发亮。
莱恩这时才看见，自己的面前站着一个全身黑衣的男人。
男人身穿一身全黑的军风衣，将自己罩着严严实实，脸被高高的衣领挡住，隐藏在了阴影中。他一口一口抽着手中的烟，烟雾在大雨中弥漫，之前莱恩见到的光亮就是他点烟时发出的。
场景忽然间清晰了起来，莱恩发现自己和男人站在一个高高的瞭望塔下，雨水顺着低矮的石檐流下，几乎连成线的水流滴在男人的脚边，发出清脆的声响。但他似乎浑然不觉，仍然站在石檐的边缘处，眺望着外面的黑暗，默默地抽着手上忽明忽灭的烟。
瞭望塔上一直有几个探照灯朝着不同的方向照射，莱恩朝着外面望了望，但是实在太暗了，什么也看不清，只能偶尔看见被瞭望塔上的探照灯扫到的地方，但也是一闪而过。
“那个……请问……”他试着向黑衣男人搭话，“你知道这里是哪么？”
没有任何回答。黑衣男人对莱恩的问题没有任何表示，仍旧默默眺望远方，默默抽烟。
“呃，请问你知道新兵训练营地怎么走么？”
仍旧没有任何回答，男人似乎根本没有注意到莱恩。
“喂喂喂……大叔你这有点过分啊，我在问你话呢。”
男人突然转过头，无比锋利的眼神直直地盯着莱恩，虽然他的脸依旧藏在黑暗中，但是莱恩却感到一股无形的威压，而这威压仅仅是因为一个眼神。
“我没说错什么话吧？”莱恩的心里直打鼓。
“终于来了么。”男人终于开口了。
莱恩一愣，他不是一直都在这里么？
引擎的轰鸣声响起，一束光刺穿了屋檐外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莱恩转过头，一辆黑色的轿车冲破了风雨，横在他的面前。
驾驶座门打开，一个戴着兜帽，全身裹在雨衣下的人下车走了过来，莱恩注意到这个人的身影在风雨中显得有点蹒跚。
黑衣男人快步走了过来，他径直走过莱恩身边，走出屋檐，将下车的人扶了进来。
“谢谢你，孩子。”下车的人对着男人说道，那是个苍老的声音，声音的主人是个老人。
“您不该来这的，您也不该来找我。”黑衣男人的声音冰冷而低沉。
“但是你还是来了。”老人轻拍男人的手背，示意他可以松手了、然后缓缓地靠墙坐下。
“这里……安全么？”老人抬头，询问站着的男人。
“当然，这里是我能给我们找到的最安全的可以会面的地点，这里四周几公里内除了这座瞭望塔没有任何建筑物，而且今晚这瞭望塔上的值班人员也全都是我的人，在您进入视野范围内的时候，他们就已经把所有的探照灯关掉了，直到您离开才会再次打开。”
莱恩这才发现，周围的探照灯光不知什么时候全都不见了，现在大雨里的黑暗感觉比之前更浓重了。
“听说你们有个监视着所有殖民星球的人工智能，好像叫……”
“雅典娜。以古希腊的智慧女神为名。但是您不用担心， 二十四小时前她受到了地球军刚研发成功的一个叫‘光’的人工智能的实验式攻击，现在正在全力防御，已经无暇顾及追踪您了。”黑衣男人人说道，“而且我看了报告，这个时间点我们上方不会有任何卫星经过，您来这的事不会有任何人察觉。”
“小光？”莱恩听到了个熟悉的名字，心中一惊。
“再次谢谢你，孩子，在这种情况下还愿意见我。但初我第一次见到你时你还只是个圣堂殿卫军的执行小队的队长，现在的你已经是整个圣堂殿卫军的首领了……”
老人突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嗽声在森冷的黑暗中回响，剧烈地仿佛要将肺都给咳出来。黑衣男人急忙伸手到风衣内拿出了一个小瓶子，倒出一粒药送到老人嘴中，又拿出一个扁平的铁罐子给老人喝了点水。
“这是种集安神止咳多种功能的营养式药剂，但是有点安眠的副作用，不过只要不吃多就基本没事。”男人拍着老人的后背，解释道。
老人拿过男人手上的药瓶，又拿了几粒药放入嘴中，然后接过铁皮罐子猛灌了几口水。
男人静静旁观，等老人的咳嗽止住了，才说道：“如果我没猜错的话，您等会还想开车绕过他们的封锁线，疲劳驾驶很危险。”
“没事。”老人对着黑衣男人笑了笑，“我来就是为了拜托你一件事，如果你能答应的话，我这条命，以后怎么样都无所谓了。”
“放心好了，我已经在我的部队的驻地附近给您找了栋安全屋，我会安排人全天二十四小时保护您的安全，就算是军部和教廷亲自派人来，我一根手指也不会让他们碰到您。”黑衣男人说道。
“不不不，你误会了，孩子，老头子我的命值不了什么东西，不值得你这样保护。”老人指了指他驾驶来的轿车，“我想要拜托你的，是其它的事。”
莱恩朝着轿车看去，好奇老人的话是什么意思。
直到他看见几只好奇的大眼睛，正呆呆着望着他，或者说，是望着老人和黑衣男人。
那是几个看起来才五六岁的孩子，挤在车子的后座上，几个靠窗的孩子正趴在窗前，小脸贴着玻璃上，注视着昏暗灯光下的这场对话。
“这……他们难道是……”黑衣军人迟疑地问道。
“你猜的没错，他们就是‘塞壬计划’产物。但你也看到了，他们只是孩子而已。”老人回答道，同时用慈祥的目光看着这群孩子。
“布鲁诺先生，我终于知道您为什么会被军部和教廷同时通缉了。”黑衣军人站了起来，眼睛扫视着孩子们的面庞，“原来您偷走了联合军进攻地球的最终王牌！”
莱恩吓了一跳，进攻地球的王牌？就这几个小孩？联合军已经缺人缺到这种地步了么？
“孩子，你是没见过那个地方，你无法想象那群人干的是多么惨无人道事情……”老人缓缓将抱住头，将头低下。
“他们逼着这群孩子这群孩子接受远超身体承受极限的训练，他们还对这群孩子进行强制的塑形手术，在他们的皮下注射硅胶定型剂，有时就因为和目标对象的体型出现偏差，他们可以将这群孩子饿上好几天，或是将食物灌入他们胃中强制增肥……可这群孩子的平均年龄连十岁都不到，连十岁都不到啊！”老人的声音痛苦地颤抖，仿佛想起那个地方的事对他都是一种摧残。
什么成为某个素不相识的人……莱恩完全没听懂老人在说什么，但是从老人的话语中，能感受到一股极大的悲哀。
但黑衣男人只是默默地看着老人，不为所动。
老人突然起身，抓住了黑衣军人的手，眼睛死死地盯着黑衣男人的脸，“现在能帮我的只有你了，请一定要救救这群孩子！军队和教廷的那群混蛋很快就会找上他们的！到那时候，他们这辈子都只能作为别人，作为阴谋的牺牲品活下去了！”
老人因为激动再一次咳嗽起来，黑衣男人想要搀扶老人坐下，但伸出的手却被老人甩开。
“告诉我……你的答案！”老人不止地咳嗽，但眼睛仍死死地看着黑衣男人。
黑衣男人沉吟了下。
“我知道了。”他说，“我刚好知道一个孤儿院，由一群心善但不检点的贵族们合资创办，用来秘密抚养他们见不得人的后代。那儿的院长我刚好认识，我去联系一下。”
老人心安地微笑起来，“谢谢你，孩子。”
黑衣男人耸耸肩，“您称呼我为孩子，也称呼他们为孩子。孩子之间当然要互相帮助。”
“你们当然都是孩子，所有人都是神的孩子，包括我。”
“又是你那神的言论？”黑衣男人摇摇头，“可是这次救你和这些小孩的，不是你的神，是我。”
“不，是神派你来救这些孩子的，神将一切都安排好了。‘神的大能无处不在’这可是你过去亲口对我说的。”
“我已经不信神很久了。”男人注视这屋檐下滴成一线的雨水，眼神有些迷离，“我不断地踏上战场……不断地看着自己身边的人倒下，但再也没有醒来。我的军衔上的星一颗颗地增加，但是庆功宴上和我碰杯的人越来越少……当我终于站在这个位置，终于可以像这样不顾一切地将您救下的时候，我已经是孤身一人了。”
“如果您经历过这些，您也不会再信您的神的。”男人瞥了一眼老人脖子上挂着的十字架。
“孩子……看来是我害了你……”
“不，没有！自始至终我都很感谢您！”男人肃立，向着老人按胸行礼，“是您在军部长官面前举荐我，我才能参与各种秘密任务，从而爬到这个位置。而这些，都是我自己的选择。过去的我只有执行命令的资格，可是现在，就算是军部和教廷联合起来想从我这把您抓走，除非他们想要爆发全面内战。不过想与圣堂殿卫军为敌，他们根本就是活腻了！”
老人看着黑衣男人，黑衣男人也注视着老人。沉默在两人之间如酒般发酵。不知过了多久，老人伸出双手，“过来，孩子。”他说。
黑衣男人犹豫了下，还是走上前去。弯下腰，任凭老人将自己抱在怀里，犹如母亲之于孩子的慈祥的拥抱。
老人用手按在黑衣男人的额头，声音缓慢而低沉：“你不要害怕，因为我与你同在；不要惊惶，因为我是你的神。我必坚固你，我必帮助你；我必用我公义的右手扶持你。”
黑衣男人没有说话，默默地接受着老人的祈祷。
咚咚的声响的不远处响起，之后是细碎的脚步声。
黑衣男人猛得从老人的怀抱中挣脱，在站起时转身，右手在站起的同时无声地伸入衣缝里，从他伸入位置凸起的形状来看，那是把手枪。
“喂喂，又不是啥大不了的事，用得着这么紧张么……”莱恩这时已经无聊地坐在地上托着腮帮子了，他感觉自己看着这场对话就像是带着虚拟现实设备在看一部4D电影，电影里他就是个旁观者，真正的主角们当他是布景，或是空气。
的确是大不了的事。老人在下车时忘了关车门，风夹杂着雨刮进车内，淋湿了驾驶座的座椅。而就在刚才，一粒小小的皮球从未关紧的车门掉了出来，咕噜噜地往外滚。一个小女孩从后座钻到驾驶座，也跳下了车，追着皮球跑，也许是跑得太急了，她摔在了半路上。紧接着，两个小男孩也跳下了车，一个跑去捡起皮球，一个将小女孩抱起，朝着屋檐跑来。
看到没什么异常情况，黑衣男人松了口气，手从风衣里出。
“哎哟喂，小宝贝们……我不是叫你们不要下来的吗，快过来快过来，这样会感冒的。”老人把小孩们拉进屋檐里，把女孩从看起来年龄较大的那个男孩手中抱过小女孩，心疼地拍着女孩身上的泥土。
较小的那个男孩这时也捡回了皮球，塞进了女孩的手中。但女孩这时似乎对皮球失去了兴趣，她从连衣裙的口袋里拿出一个魔方，自顾自地玩了起来，皮球从她的手中滑落，再次滚远，正好滚到坐在地上的莱恩脚边。
“哎哎，真是，怎么又掉了。”莱恩把手伸向皮球，想要把球捡起来。
他的手穿过了皮球，仿佛穿过了空气。
“咦？”他再次试了试，结果还是同样的，皮球仿佛对他而言只是个很逼真的全息投影。
较大的那个男孩跑了过来，弯腰抱起了皮球。
在男孩起身的那一刻，莱恩的眼睛和男孩的眼睛对上，男孩对他眨了下眼睛。
莱恩大吃一惊，这是在这个奇怪的地方第一次有人对自己的存在做出反应，这个男孩看得到他？
“喂！你……”莱恩站起身想要叫住男孩。在他起身的那一刻，整个世界忽然间全变了，一切都变得黑白而缓慢，细细的条纹在视野里抖动，仿佛老式的电视机放映的节目。
但是那个男孩是个例外，只有他还在正常地行动。他把皮球塞进女孩的手中，拍了拍女孩的头，转过身，看着莱恩。
他一言不发，就这么看着莱恩，静静地。
“你……你看得见我？你知道这里是哪？我为什么会在这里么？”莱恩朝着男孩喊道。
男孩没有回答，他朝莱恩挥了挥手，转身走进了黑白的场景里，有点像回归舞台的演员，和莱恩的对视仿佛只是他的中场休息，休息过后他继续演着这幕剧。
等等……这自始至终，只是一部剧？
是剧就会有剧本，那这剧本上的故事……都是为了给他看的？
莱恩忽然发现自己正在被扯离原地。黑衣军人，老人，还有那群孩子，之后是石檐，旁边停靠的轿车，最后是灯塔，这些东西越来越远地离莱恩而去，越来越远。
黑暗再次将他笼罩。
冥冥之中，传来一个曾似乎听到过的声音。
“你为什么会在这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