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为自己找到了掌控节奏的阀门,现实却用最粗暴的方式告诉我,我连阀门的门把都没摸到。
那晚勾勒出“遗忘回廊”的血色地图后,我引以为傲的成年人精神力,终于在连续的透支和惊骇中彻底崩盘。
我病倒了,高烧三十九度。
【生命源泉】体质第一次失灵,那些本该在我体内循环往复、修复一切损伤的生命能量,此刻像是一群罢工的工人,懒洋洋地蜷缩在角落,任由病毒在我体内肆虐。
骨头缝里都像塞满了滚烫的冰碴子,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人的热气。
我躺在柔软的大床上,意识在清醒与昏沉的边缘反复横跳。
“姐姐,喝水水……”一只微凉的小手努力地托着我的脸颊,将冰凉的杯沿凑到我干裂的嘴唇边。
我勉强睁开一条缝,艾莉亚小小的身影在我模糊的视野里晃动。
她那双紫罗兰色的眼睛里盛满了焦虑和泪水,像两颗快要融化的水晶葡萄。
她见我没反应,急得自己先小口喝了一口水,然后笨拙地想要渡给我。
“不行!”我用尽全身力气偏过头,沙哑地挤出两个字。
我的血是她的补品,但我的病,对她这具看似强大实则脆弱的幼童躯体,却可能是剧毒。
艾莉亚被我的拒绝吓得一哆嗦,眼泪“啪嗒”一下就掉了下来,砸在我滚烫的脸颊上,瞬间蒸发。
“艾莉亚乖,出去,让费恩管家……”
“我不!”她倔强地摇头,小小的身体趴在床沿,用尽全力抱住我的胳膊,仿佛怕我下一秒就会消失,“姐姐生病了,艾莉亚要陪着。谁来我都不走!”
接下来的几天,她真的寸步不离。
费恩几次想将她抱走,都被她又抓又咬地赶了出去。
她学会了用湿毛巾给我降温,学会了小口小口地喂我流食,晚上困极了,就蜷缩在床边的一张小小的天鹅绒椅子上,怀里紧紧抱着什么东西,像一只守护着宝藏的小兽。
某个深夜,高烧带来的幻觉让我如坠冰窟,我猛地惊醒,大口喘息。
朦胧的月光透过窗帘缝隙,我看到艾莉亚正坐在那张小椅子上,小脑袋一点一点地打着瞌睡,但她怀里却摊着一本厚厚的、用硬牛皮纸装订的画册,右手还握着一支快秃了的蜡笔,正借着床头昏暗的夜灯,专注地在上面涂抹着什么。
我的心柔软得一塌糊涂。
“艾莉亚,”我轻声唤她,声音嘶哑得像破风箱,“在画什么呢?”
她似乎没睡熟,被我一叫就惊醒了,揉了揉眼睛,献宝似的把画册举到我面前,语气里满是骄傲:“我在写我们的故事呀,姐姐!”
那本手绘童话书的封面上,用歪歪扭扭的通用语写着——《姐姐与小公主的七日冒险》。
我的心像是被温热的泉水浸泡着,连日来的病痛和恐惧都消散了不少。
第二天,趁她累得在我身边睡熟,我抑制不住好奇,悄悄地拿过了那本画册。
翻开第一页,是两个火柴人,一个大的牵着一个小的,站在一个烤得焦黑的烤箱前,旁边画着一堆黑乎乎的饼干,但两个小人都笑得咧开了嘴。
第二页,我们在庭院里,种出了一朵会随着歌声轻轻摇摆的花。
第三页,一个穿着黑袍、看不清脸的“大怪兽”(我猜是某个不开眼闯入古堡的低阶恶魔)被我们用洒水壶喷得抱头鼠窜。
每一页都是我们相处以来温馨治愈的日常,笔触稚嫩,色彩斑斓,充满了孩童的天真与快乐。
我看得眼眶发热,几乎要落下泪来。
然而,当我翻到第六页时,指尖猛地一僵,全身的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画风突变。
画面上不再是明亮的色彩,而是压抑的暗红与焦黑。
我,或者说画里代表我的那个高个子火柴人,正孤零零地站在一片熊熊燃烧的花园中央。
那些曾经为艾莉亚而收敛锋芒的荆棘,此刻正疯狂地缠绕着我。
最让我恐惧的是,画里的“我”,身体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得透明、虚无,仿佛下一秒就要被风吹散。
而我的手里,紧紧握着一把已经断裂的金色钥匙。
画的下方,用红色的蜡笔写着一行字,字迹因为主人的悲伤而显得格外潦草:“她说要去换一个春天回来,可是,她再也没有回来。”
心脏,被一只无形的大手狠狠攥住。
我颤抖着翻向最后一页,第七页。
那里一片空白,只有正中央,孤零零地写着一行更小的字:“我不想长大,我想永远和姐姐在一起玩。”
这不是幻想!
一个五岁孩子绝不可能凭空构思出如此精准而残酷的意象——燃烧的花园、透明的身体、断裂的钥匙……这是她身为始祖之女,那与生俱来的、超越时空的感知力,在无意识中窥见到的,我们其中一个最糟糕的“未来”!
我猛地从床上一跃而起,高烧带来的眩晕感让我一阵踉跄,但我顾不上了。
我抓起那本画册,赤着脚冲出卧室,疯了似的去找费恩。
老管家正在地下室擦拭着一排古老的银质器皿,看到我衣衫不整、面色惨白地冲进来,他那只独眼闪过一丝惊讶。
我将画册“啪”地一声拍在他面前,指着那第六页的画面,声音都在发抖:“这是什么意思?!”
费恩的目光落在画上,凝视了足足有半分钟。
他万年不变的脸上,那层枯树皮般的皱纹似乎更深了。
“源陨预兆。”他缓缓开口,吐出的四个字像四块沉重的墓碑,“当守护者的生命力因为过度消耗而跌破临界点时,初代契약便会自动启动最终的替代程序:抹去旧的‘容器’,同时开始寻找新的承继者,以保证公主殿下力量的稳定。”
他顿了顿,独直到新的守护者完全与她同调为止。”
我浑身冰冷,如坠冰窖。
抹去……封闭七年……
这意味着,如果我再像之前那样不计后果地使用【生命源泉】,终有一天,我会在某个不为人知的仪式中无声无息地消散,像画里那样,变成一个透明的影子。
而艾莉亚,我用尽一切想要守护的小公主,将再次变回那个被关在黑暗房间里、忘记了所有温暖与陪伴的孤独孩子!
不!我绝不允许!
“有办法的,一定有办法的!”我抓住费恩的手臂,指甲几乎要嵌进他干瘦的皮肉里,“告诉我!”
费恩沉默片刻,点了点头:“办法,在于‘平衡’而非‘杜绝’。小姐,您的力量太过霸道,而公主殿下的权柄尚未完全苏醒。强行‘给予’只会变成‘掠夺’。我们必须启动一个‘双线契约’计划。”
“第一,您必须改变使用‘净露’的方式。每次使用后,必须立刻补充大量用月光浸泡过的玫瑰露和电解质蜂蜜水,将身体维持在一个‘微亏’而非‘巨额透支’的状态。”
“第二,”他指向地下室更深处,“我会协助您,在公主殿下的寝殿正下方,布置一个微型共鸣法阵。以您那枚荆棘戒指为核心,埋设七枚可以吸收逸散生命能量的水晶桩,形成一个自我循环的回路。这样,您无意识散发的能量就不会再被土地和植物窃取,而是会被储存起来,反哺自身和公主殿下。”
当晚,我的高烧奇迹般地退了。
我抱着艾莉亚躺在床上,给她讲她最喜欢的睡前故事。
故事的结尾,原本是骑士战胜恶龙,和公主幸福地生活在了一起。
我却轻轻地改了结局:“后来呀,姐姐骑士要去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为公主取来永远不会凋谢的魔法种子。但她答应公主,每天都会拜托天上的星星,给公主捎一封信回来。所以,她们虽然分开了,却好像一直都在一起。”
艾莉亚在我怀里眨了眨她那双漂亮的紫眸,认真地问:“那我也要给姐姐骑士写信!”
说着,她挣扎着爬起来,拿起她的蜡笔,翻到童话书空白的第七页,在上面用力地画了一个漂浮在海上的瓶子,瓶子里,装着一封画出来的信。
她在瓶子旁边写上:“给姐姐。”
就在她落下最后一笔的瞬间,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那个画出来的漂流瓶,瓶身突然泛起一层柔和却不容忽视的微光。
纸页上,“给姐姐”那三个歪歪扭扭的字迹,竟如同活了一般,缓缓地从纸上剥离,化作点点光屑,渗入画中的瓶子里,消失不见了。
门口,一直静静观察的费恩低声开口,仿佛在对我,又仿佛在自言自语:“她已经开始无意识地绑定您的灵魂轨迹了,苏沐小姐。或许,真正的改命,从来都不是逃避牺牲,而是让爱,成为规则本身。”
我低头,望着艾莉亚那张因为画画而带着满足笑意的睡脸,轻轻地吻上她的额头。
窗外,一轮残月静静地悬挂在天幕,月亮边缘那圈灰色的光晕,似乎比以往任何一个夜晚都要深沉、都要不祥。
但这一次,我不再感到恐惧。
我以为我撬动的是命运的走向,却没料到,我惊醒的,是沉睡在艾莉亚血脉最深处,那个连始祖都为之忌惮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