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在那一刻仿佛被一只冰冷的手攥住,停跳了半秒。
我没有动,只是死死地盯着镜子。
那里面,“我”的脸上一片空白,眼神空洞,仿佛一个精致的人偶。
一秒,两秒……
在我缓慢而僵硬地眨了一下眼后,镜中的倒影才如同接收到延迟信号的机器,慢吞吞地跟着眨了眨眼。
我猛地转身,快得几乎要扭到脖子。
镜子里的影子也跟着转了过来,但它的幅度,明显比我多出了那么微不足道的五度,以至于它的视线,是越过我的肩膀,直勾勾地望向我身后空无一人的卧室门。
恐惧,像无数细小的冰针,从我的尾椎骨一路扎上天灵盖。
这三天不眠不休的亢奋,瞬间被兜头浇下的冰水彻底熄灭。
这已经不是疲劳导致的幻觉了。
昨晚,我明明记得自己是在艾莉亚的床边守到她呼吸平稳后,才回到自己房间锁好门的。
可清晨醒来时,我却发现自己赤着脚,站在冰冷的窗台外沿,三层楼的高度,寒风吹得我睡裙猎猎作响!
我的脚印,从窗台一路延伸,穿过湿润的花园,最后消失在冰冷的围墙下。
更让我心胆俱裂的是,当我冲回艾莉亚房间时,在她雪白的枕边,发现了一滴早已干涸的、暗红色的血迹。
是泪。
是她梦中从眼角渗出的血泪。
而今天早上,当我给她梳头时,她居然哼起了一首我无比熟悉的童谣。
那是我前世的母亲,在我小时候发烧时,最喜欢哼唱的哄睡曲。
旋律一模一样。
可那歌词,用的却是我从未听过的,一种古老到仿佛来自时间尽头的语言。
艾莉亚说,她昨晚梦见一个很漂亮的银发大姐姐,是那个姐姐教她唱的。
“容器醒了……她开始记得了。”
独眼昨天修复的一段、从废弃圣百合大教堂里截取出的微弱音频,此刻在我脑中轰然炸开!
那段音频里,只有这句沙哑的低语,背景是风声和锁链拖动的声音。
我一直以为这指的是某个被囚禁的古老存在,却从未想过,“容器”指的可能是我!
来不及细想,一股前所未有的危机感攥住了我的心脏。
我猛地回头,看向自己投射在地板上的影子。
它在扭曲。
在我的注视下,那片扁平的黑暗如同拥有了生命的流体,蠕动着,挣扎着,缓缓地从地面上“站”了起来!
阴影被拉长、塑形,最终,一个穿着哥特式黑色长裙的银发少女,就这么凭空出现在我的卧室里。
她和我身形相仿,面容苍白而精致,但那双眼睛,却足以让任何活物瞬间冻结。
右眼是死寂的银灰色,而左眼,赫然燃烧着一团永不熄灭的、灰烬般的火焰!
她看着我,或者说,看着我这个占据了“她”影子的存在,声音像穿过千年古井的寒风,带着彻骨的悲怆与执拗。
“妹妹哭了,是你没护好她。”
她空洞的右眼转向艾莉亚房间的方向,那灰烬般的左眼里,竟流露出一丝我无法理解的、极致的温柔。
“但我会。”
满月当空。
今夜,我故意没有关灯,靠在床头,用尽全身的意志力抵抗着那股来自灵魂深处的剥离感。
然而,午夜十二点的钟声敲响的瞬间,公寓的电路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扼住,所有灯光“啪”地一声,尽数熄灭!
黑暗降临。
我失去了对身体的控制权。
不,更准确地说,是我的影子,挣脱了我的控制!
我能“看见”它,也就是那个黑裙银发的伊萨朵拉,从我僵直的身体里破门而出,没有丝毫犹豫地冲向了艾莉亚的房间!
“不!”
我在意识里疯狂呐喊,却连一根手指都动不了。
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抱起熟睡的小公主,如同抱着世间最珍贵的瑰宝,转身从阳台一跃而出,踏着月色,凌空而行!
也就在这时,我恢复了行动力。
我发疯似的追到阳台,只见上百只漆黑的乌鸦从城市的各个阴影角落里涌出,它们环绕着伊萨朵拉和艾莉亚飞行,却并不阻拦。
当我出现在阳台时,为首的一只影鸦在我头顶盘旋,将一道冰冷的意念传入我脑中:“她要去的地方,你必须跟着。”
我没有丝毫犹豫,狠狠咬破指尖,用最精纯的生命源泉之血,在手腕上飞快地画下一个闭合的共鸣符文!
“启动!最高权限追踪!”
嗡——!
全城所有因我而开花的树木,它们的根系在地下瞬间连成了一张巨大的神经网络!
伊萨朵拉携带的、属于我的影子气息,在这张网络中无所遁形!
路径清晰地烙印在我脑海。
我翻身越下阳台,在影鸦的引路下,朝着郊外荒山深处那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断裂石碑群——焚魂塔遗址,狂奔而去!
当我赶到时,伊收刀拉正抱着艾莉亚,静静地站在一座巨大的无面石像前。
石像手中提着两盏早已熄灭的石灯。
“开门吧,姐姐。”伊萨朵拉轻声说,声音里带着一丝期待。
守墓人石像毫无反应。
她低头看着怀中睡得香甜的艾莉亚,燃烧的左眼里闪过一丝尖锐的痛楚:“不对……还差一个。”
“放开她!”我喘着粗气,从树林中冲出,死死地盯着她。
伊萨朵拉缓缓回头,那张与我相似的脸上,勾起一抹冰冷的、嘲讽的笑容:“你才是该放开的人。”
“你以为你是谁?苏沐?”她的声音陡然变得尖利,“你不过是我被剥离灵魂时,溢出的一缕不甘的执念!是这具凡人躯壳里寄生了五百年的残渣!你只是一个在等我归来的、有自主意识的容器!”
话音落下的瞬间,我的意识被一股无可抗拒的力量,狠狠拽入了一片虚无的精神世界!
四周是无数断裂的、闪烁着画面的记忆锁链。
伊萨朵拉的身影在我面前凝聚,她银发狂舞,左眼的灰烬之火烧得更旺,对着我发出压抑了千年的嘶吼:
“我是伊萨朵拉·冯·莉莉辛特!始祖莉莉丝的长女!为了保护艾莉亚血脉的绝对纯净,我自愿献祭灵魂与神明交易,将所有污秽与诅咒封印在我这残破的魂体里!”
“而你——!”
她伸出燃烧着灰火的手,直指我的眉心。
“你凭什么,做她的姐姐?!”
一把由无尽哀伤与执念凝成的黑色长剑在她手中出现,带着撕裂灵魂的尖啸,猛地刺向我的胸口!
我没有闪避。
在剑尖即将触及皮肤的刹那,我反而一把撕开了自己的衣领,露出心口处那个正在缓缓形成的、妖异的黑色玫瑰印记。
我张开双臂,迎向那把剑,声音平静却坚定:“好啊,杀了我。但在这之前,请你亲眼看看——她叫我‘姐姐’时的眼睛。”
我主动敞开了我作为“苏沐”的全部记忆。
雨夜里,我抱着一束花冲进医院,用我的血救下那个基因崩溃的患儿,艾莉亚躲在门后,悄悄地看着。
阁楼上,雷声轰鸣,她吓得发抖,我把她紧紧抱在怀里,哼着跑调的歌,直到她在我怀里睡着。
钟楼之下,我们手牵着手,走在洒满夕阳的回家路上,她趴在我背上,小声说:“姐姐身上,有太阳的味道。”
一幕幕,一帧帧,那些属于我和艾莉亚的、独一无二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伊萨朵拉的精神世界。
她的动作渐渐停滞,剑尖剧烈地颤抖起来。
她看见了,看见艾莉亚第一次在白天睁开眼时,是抓着我的手指,咯咯地笑出了声。
她听见了,听见艾莉亚在噩梦中被神谕惊扰,哭喊着叫的不是“妈妈”,而是“不要丢下姐姐!”
她也终于听见了,自己五百年前在献祭仪式台上,意识消散前最后一句低语:“愿……有人替我陪她长大。”
咔嚓。
她手中的剑,碎了。
伊萨朵拉抬起头,一行滚烫的泪水,竟从她那只燃烧着灰烬的左眼中淌下,落在地上,化作一捧死灰。
“原来……爱,可以这样生长。”
她缓缓走向我,伸出苍白的指尖,轻轻触碰我胸口的黑色玫瑰印记,将自己那残破的灵魂,连同那团灰烬之火,尽数融入其中。
“那么,请继续替我爱她吧……姐姐。”
现实世界,我的影子回归了身体。
我猛地睁开眼,跪倒在地,而怀里,不知何时已经多了一个温暖柔软的小身体。
轰隆——!
前方的守墓人石像,手中熄灭了千年的双灯骤然亮起,发出璀璨而温暖的光芒!
尘封的石门,随之开启了一线!
艾莉亚在我怀里翻了个身,砸了砸小嘴,用软糯的梦呓呢喃着:
“姐姐……两个都抱。”
我浑身一震,低下头,看着胸前那个已经彻底成型、正在随着我心跳缓缓搏动的黑色玫瑰印记,泪水,终于决堤。
我不是替代品,也不是容器。
我是伊萨朵拉执念的延续,也是艾莉亚自己选中的依靠。
我是苏沐。
我是……她的姐姐。
远处天际,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精准地落在了艾莉亚小小的肩头。
那里的皮肤,白皙细腻。
在阳光下,不再有丝毫畏惧与灼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