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群山之父的胡须起誓!你们这些背信弃义、石头心肠的矮垛子!锻造之神会冷却你们的熔炉,让你们的灵魂永世在冰冷的矿坑里哀嚎!”
北境雄狮洛瑟恩的覆灭,像一场骤然席卷大陆的凛冬寒风,带来的并非惊醒,而是万物凋零前的死寂。消息沿着商路与河流,在几日之内便传遍了人类王国、精灵森林乃至矮人山垒。酒馆里,吟游诗人将这场悲剧谱成短暂哀歌,随即又被新的艳曲取代;国王的议政厅中,它化作地图上一个被血色墨水覆盖的符号,成为权衡利弊时一声轻微的叹息。没有举国哀悼,没有同仇敌忾,一个千年王国的陨落,在动荡的年代里,不过是史官笔尖即将干涸的、微不足道的一滴墨迹。
而在历史的车轮碾过、无人关注的角落,洛瑟恩最后的火种,正品尝着比死亡更灼热的滋味——背叛。
怒吼声在“石鸦隘口”冰冷坚硬的巨门前显得空洞而绝望。护卫骑士雷恩,这位曾被誉为“洛瑟恩之盾”的男人,如今盾牌破碎,铠甲蒙尘。他左肩的伤口触目惊心——矮人火枪特有的开花弹不仅撕裂了钢板,更是在血肉中炸开,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温热的血液不断涌出,顺着手臂滴落,在他脚下汇聚成一小滩粘稠的暗红。他依旧如同濒死的受伤雄狮,顽强地挡在艾莉亚身前,但微微弯曲的膝盖和那柄需要双手才能握稳的长剑,昭示着他的极限。
他们历经九死一生,穿越了被混沌气息污染的土地,摆脱了零星怪物的追杀,身边忠诚的骑士一个个倒下,用生命为他们铺就了这条通往“盟友”之地的血路。然而,当他们终于抵达这盟约中承诺的避难所时,迎接他们的,不是开启的城门和温暖的炉火,而是矮垛后十几支闪烁着寒光、蓄势待发的火枪枪管,以及墙上那些冷漠、甚至带着一丝嘲弄的目光。
城墙之上,隘口领主,矮人格罗姆·石颌,他那壮硕的身躯裹在精致的锁甲和毛皮坎肩里。他并未佩戴战斗头盔,露出布满疤痕、酒糟鼻通红的宽脸。他手里端着一个几乎有艾莉亚头颅大小的金属酒杯,浑浊的麦酒顺着他不修边幅的、编成几条辫子的红色胡须流淌下来。他好整以暇地灌了一大口,打了个响亮的酒嗝,浑浊的眼睛斜睨着下方狼狈的二人。
“盟约?”他的声音如同岩石摩擦,洪亮而刺耳,“哈!安塞尔是个好国王,我敬他是一头雄狮!但死掉的雄狮,连土狼都不如!他那纸盟约,能挡住混沌的刀剑,还是能填饱我族人在这个严冬饥饿的肚子?”他用力拍了拍冰冷的墙垛,“现实点,丧家之犬!洛瑟恩已经完了!现在,趁着我格罗姆大人心情还不错,喝完这杯酒之前,立刻从我的地盘上消失!还是说……”
他故意拉长了语调,脸上露出一个残忍而戏谑的笑容,“你们想见识见识我们矮人精心饲养的小猎犬?它们的牙齿,可是很久没尝过活物的滋味了!”
矮人口中的猎犬,是他们驯养的一种山地战争獒犬,体型壮硕如牛犊,性情凶残,嗅觉极其灵敏,最擅长追踪和撕咬。此言一出,城墙上的矮人士兵们爆发出一阵粗野而肆无忌惮的哄笑,仿佛在观看一场拙劣的滑稽戏。
雷恩气得浑身发抖,伤口因愤怒而再次崩裂,鲜血流淌得更急。亡国之恨与眼前赤裸的背叛,像毒液一样侵蚀着他的理智。他宁愿战死,也不愿受此屈辱!但一只冰凉而坚定的小手轻轻拉住了他披风的一角。
艾莉亚上前半步,与雷恩并肩而立。她脸上的血污和尘土无法掩盖那双翡翠眼眸中燃烧的冰冷火焰。亡国与逃亡早已将她昔日的天真剥离,剩下的是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她飞速地扫视着环境:火枪手的位置、城门的结构、不远处拴着的几匹看起来不错的矮种马,以及格罗姆那志得意满、毫无防备的姿态。
就在格罗姆举起酒杯,准备做出最后驱逐手势的瞬间,艾莉亚动了!
她一直垂在身侧、看似无力实则暗中凝聚着微弱魔力的左手猛然抬起!指尖迸发出一道并不耀眼、却异常凝聚的奥术能量——一枚魔法飞弹如同被激怒的蜂群,发出尖锐的破空声,并非射向格罗姆本人,而是划出一道刁钻的弧线,精准无比地轰击在城门旁一堆看似闲置、却隐约散发着火油气味的木桶上!
“轰——!!!”
剧烈的爆炸声震耳欲聋!木桶碎片混合着燃烧的火油四处飞溅,浓密的黑烟如同怪兽般腾空而起,瞬间吞噬了城门附近的区域,遮蔽了矮人火枪手的视线,引起一片惊怒交加的吼叫和混乱。
“就是现在!上马!”
艾莉亚的声音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犹豫。她与雷恩如同演练过无数次般,身形暴起,冲向那几匹受惊嘶鸣的矮种马。雷恩强忍着剧痛,用尽最后的力气将艾莉亚托上马背,自己则几乎是爬上了另一匹马。马刺狠狠磕下,战马吃痛,发出一声长嘶,如同两道离弦的箭矢,冲向通往密林的道路。
格罗姆被这突如其来的反击彻底激怒了。他精心维持的、猫捉老鼠般的优越感被炸得粉碎!他狠狠将珍贵的金属酒杯砸在墙垛上,酒液与碎片横飞。“杀了他们!开枪!放狗!把那个小妞和那个该死的叛徒骑士的脑袋给我砍下来!我要用他们的头骨当酒杯,献给国王!”
身后传来格罗姆暴跳如雷的咆哮、火枪杂乱无章的轰鸣射入了浓烟或道路两旁的巨型树木、以及那令人毛骨悚然的、越来越近的獒犬狂吠声。这些声音交织成一道残酷的追魂索,紧紧缠绕在逃亡者的身后。
冲入茂密而光线晦暗的森林深处,树木的枝叶如同鬼爪般掠过身体。雷恩终于到了极限。失血过多带来的冰冷感已经蔓延至全身,视野开始模糊、旋转。他试图抓紧缰绳,手指却不受控制地松开,整个人如同断了线的木偶,猛地一晃,从马背上重重栽落,在铺满枯枝败叶的地上滚了几圈,溅起一片尘埃。
“雷恩叔叔!”
艾莉亚的心脏几乎跳出胸腔,她猛地勒住缰绳,战马人立而起。她几乎是摔下马背,连滚带爬地扑到雷恩身边。他肩头的伤口因为这一摔更是惨不忍睹,鲜血汩汩涌出,染红了身下的落叶和泥土。艾莉亚徒劳地用手捂住伤口,另一只手绽放出微弱的、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绿色光芒,拼命将所剩无几的魔力注入其中。但光芒如同萤火,对于这样严重的创伤,无异于杯水车薪。她能感受到雷恩的生命力正在随着血液快速流逝。
“公主……别……白费力气了……”雷恩的脸色灰白,嘴唇干裂,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嘶哑的气音,他试图推开艾莉亚的手,却连抬起手臂的力气都没有,“走……快走……活下去……
“别说话!保存体力!我不会丢下你的!”艾莉亚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和哭腔,但眼神却倔强得令人心疼,依旧拼命压榨着体内干涸的魔力源泉。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远处传来的獒犬吠叫声越来越清晰,越来越急促,夹杂着矮人粗鲁的催促声和火枪上膛的金属撞击声。追兵,正沿着这条清晰的血迹之路,快速逼近。
就在这时,雷恩浑浊的眼中,猛地爆发出最后一抹骇人的精光!那是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决绝!他不知从何处涌出一股沛然巨力,猛地一把将正在施法的艾莉亚推开!
“它们的鼻子……是冲着我的血来的!”他低吼着,声音如同砂纸摩擦,用那柄陪伴他多年的、如今已经崩口的断剑支撑着身体,摇摇晃晃地、却异常坚定地站了起来。他像一头被逼到绝境、准备进行最后一搏的远古战熊,深深吸了一口气,对着追兵的方向,发出了生命最后的、震动林野的咆哮:
“来啊!你们这群该被埋进万年矿坑的矮子杂种!你雷恩爷爷在这里!洛瑟恩的骑士,永不背对敌人!”
吼声未落,他用尽最后的意志,猛地一刺自己坐骑的后臀!那匹忠诚的战马发出一声悲鸣,载着它决绝的主人,调转方向,冲向了与艾莉亚逃离路线完全相反的、森林更加茂密幽暗的深处。他要用自己这身沸腾的鲜血和最后的生命,为他的公主,引开所有的猎犬与追兵。
艾莉亚伸出的手僵在半空,指尖冰冷。她眼睁睁看着那道染血的、决绝的背影被浓密的树林吞噬,耳边只剩下他自己引开的、逐渐远去的狂吠与呼喝声。泪水如同断了线的珠子,混合着脸上的血污与尘土,无声地滑落。但她甚至没有时间去擦拭。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下唇,直到尝到腥甜的血味,用疼痛强迫自己冷静。猛地转身,用尽全身力气跃上马背。
不再回头。
战马载着洛瑟恩最后的王女,冲向了前方更加深邃、更加未知的黑暗之中,只留下林间回荡的、无声的悲鸣与誓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