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的寒冬,仿佛是从混沌的伤口里吹出的死亡气息,比大陆有史以来记载的任何冬天都要严酷。在名为“费伦渡口”的城镇之外,一片绝望的冰封地狱在视野所及之处蔓延。
这里聚集着从洛瑟恩逃出来的最后一批难民,曾经的王城子民,如今只能在冻土上搭起勉强遮风的破布和树枝,作为他们最后的庇护所。刺骨的寒风如同冰冷的剃刀,轻易割开他们身上单薄的、浸满污垢的披风。
微弱的篝火在旷野上星星点点地闪烁,人群如同趋光的飞蛾般紧紧围拢,贪婪地汲取着那一点点可怜的热量。每一天,甚至每一刻,都有人悄无声息地僵硬、倒下。死亡在这里是如此平常,以至于当一个人停止呼吸后,他身上任何还能御寒的衣物,都会在瞬间被周围尚且活着、眼神麻木的人扒走,仿佛那只是一具无关紧要的躯壳。
只有极少数幸运儿,在逃亡之初就被邻近的、尚有余力的城邦勉强接纳,而更多的,则在这片无人关心的荒野上,为了能多呼吸一口明天冰冷的空气,挣扎着,然后无声无息地化为冻毙的骸骨。
与他们仅一墙之隔的费伦渡口城内,则是另一种压抑的恐惧。平民们紧紧关闭门窗,并非全然因为寒冷,更是害怕那些在城外哀嚎的难民会变成疯狂的野兽,翻越城墙,窃取他们自己也在日渐减少的、为数不多的过冬粮食和柴火。
昔日还算热闹的街道,如今除了例行公事、眼神警惕的巡逻士兵之外,便只有那些被称为“猎人”的冒险者团体,依旧成群结队,肆无忌惮地穿行。
他们是这片绝望土地上唯一的活力,如果杀戮与放纵也能被称为活力的话。他们每日的生活简单而残酷:接取城邦或富商发布的狩猎委托,目标可能是危险的魔兽,也可能是某些不受欢迎的生物或称得上是‘人’的怪物,然后用赚取的金币在酒馆里买醉,挥霍,寻找廉价的肉体慰藉。
对于这些在刀尖上跳舞、朝不保夕的人来说,混沌入侵是远在天边、贵族老爷们才该操心的宏大叙事,他们只在乎今天的酒够不够烈,口袋里的金币还能不能换来一夜的迷醉与温暖。
“基尔!你这管不住下半身的狗杂碎!又睡了我的女人!”
城镇中心,名为冻骨的酒馆内,一个体格如同巨熊、光头独眼的壮汉,绰号“屠夫”的马格努斯,怒气冲冲地一拳砸在厚实的木桌上,杯盘震得哐当作响。他仅剩的那只眼睛恶狠狠地盯着角落里一个正慢条斯理喝着麦酒的瘦高男子。
那名叫基尔的男子抬起眼皮,嘴角扯出一个混杂着酒气和嘲弄的弧度:“你的女人?哈?亲爱的马格努斯,你大概不知道,就在你上周跑去沼泽狩猎那些臭烘烘的鱼人时,你那位‘宝贝儿’正同时和旅馆里的至少三个男人,嗷嗷叫得整条街都听得见呢!”
哄堂大笑瞬间引爆了整个酒馆,口哨声和怪叫此起彼伏。被当众如此羞辱,马格努斯的脸色从通红变为铁青。
“Fuck you!基尔!”他咆哮着,巨大的身躯爆发出与之不符的速度,猛地冲过去,一把揪住基尔油腻的头发,朝着那张可恶的脸就是一记足以撂倒一头公牛的重拳。
“打起来了!快下注!我押马格努斯三拳解决!”
看热闹的人群瞬间围拢,形成一个临时的角斗场,“放屁!基尔那小子滑溜得像条泥鳅,我赌他能撑过五拳!”,金币在赌徒们手中叮当作响,兴奋的呼喊压过了拳拳到肉的闷响。这场毫无章法的斗殴结束得很快,基尔最终像一摊烂泥般趴在了地上,啐出混着血水的两颗牙齿,有气无力地摆了摆手。
但那又如何?在这里,鼻青脸肿和掉几颗牙不过是家常便饭,不影响他待会儿继续喝酒。他艰难地从腰间摸出一袋金币,扔到马格努斯脚下,算是认栽和赔偿。
就在这场闹剧刚刚平息,酒馆内重新弥漫起酒精、汗液和烟草混合的浊气时、
“吱呀——”酒馆那扇厚重的木门被推开了。
一股仿佛来自冥府的极致寒气瞬间涌入,冲散了室内的些许暖意,让靠近门口的人忍不住打了个寒颤。所有人都下意识地望了过去。
门口站着一个人影,看装束似乎也是个猎人,但背后却没有携带任何常见的武器。一件材质奇特、似乎能将光线都吸收的黑色长袍将她从头到脚笼罩得严严实实,风帽压得很低,看不清面容。唯有那黑袍在胸前自然勾勒出的起伏曲线,暗示着这是一位女性,否则,大多数人会以为这又是个故作神秘、穷困潦倒的法师。
在无数道混杂着好奇、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欲望的目光注视下,她无声地走向柜台。步履平稳,没有一丝初来乍到的迟疑,也没有半分被众人围观的局促。
她停在吧台前,一个清冷、带着某种奇异磁性,光是听着就让人觉得耳根微微发痒,仿佛带着钩子的女声从风帽下传出:
“一杯火烈酒。”
声音不大,却奇异地压过了酒馆的嘈杂。
一瞬间,酒馆内安静了不少,更多的目光聚焦过来。火烈酒?这女人要么是疯了,要么就是真正的亡命之徒。这种用极地火山附近生长的燃烬草混合高纯度酒精蒸馏而成的液体,与其说是酒,不如说是燃料。
酒液呈暗红色,入口如同吞咽熔岩,寻常壮汉抿一小口就感觉喉咙和胃袋在燃烧,敢一口闷的,要么很快成为传奇,要么更快地去见了死神。酒馆老板曾亲眼见过一个不服输的矮人,在灌下一杯后,胃壁直接被烧穿,吐血而亡的景象。
酒馆老板,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精明的中年男人,深深看了她一眼,没有多问,只是沉声道:“二十金币。”
他转身从身后一个特制的、铭刻着简易降温符文的金属桶里,倒出小半杯如同岩浆般浓稠暗红的液体,推到她面前。杯子是厚实的石杯,以防被酒液腐蚀。老板补充了一句,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警告:“喝慢点,女士。我可不想待会儿找人清理你吐出来的、带着内脏碎片的血污。”
黑袍女人没有回应,只是随意地将一小袋金币抛在柜台上,发出沉甸甸的声响。她伸出戴着黑色皮质手套的手,捧起那杯足以放倒一头冰原猛犸的烈酒。
在所有人屏息凝神的注视下,她微微抬起风帽的下沿,将杯中之物,不急不缓,却异常平稳地,一饮而尽。
整个过程,没有一丝停顿,没有一丝颤抖。
暗红色的酒液消失在黑袍的阴影之中,仿佛被一个无底的深渊所吞噬。
她将空了的石杯轻轻放回柜台,发出一声轻微的闷响。
酒馆内,落针可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