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灰岩哨站以一种沉重而缓慢的节奏流逝。足足三天,这片饱经摧残的土地才勉强从彻底瘫痪的边缘,被拉回到一种带着深深伤痕、却能勉强维持基本运转的状态。废墟被清理,最危险的缺口被粗糙地填补,幸存者们脸上依旧写满疲惫与悲伤,但至少,生存的秩序正在艰难地重建。
在这三天里,塞拉菲娜始终沉睡在那间寂静的石屋内,如同童话中那位被纺锤诅咒的公主,对外界的忙碌、哀伤乃至时间流逝都毫无知觉。她静静地侧卧,银发铺散,呼吸微弱却平稳悠长,连姿势都很少改变。艾尔琳曾尝试过轻声呼唤,或摆放一些清水食物在床边,但都如石沉大海。若非能隐约看到那黑袍下极其细微的起伏,艾尔琳几乎要怀疑这位神秘的同伴是否在那一夜耗尽了所有生命的能量。
这种深沉的、异于常人的“恢复”,让艾尔琳在担忧之余,更深切地感受到了塞拉菲娜与自己之间的鸿沟。她所熟知的世界里,从未有人像这样如此沉睡。
而芬利安呢,这位曾被塞拉菲娜预言会“哭着喊着要回家”的富家少爷,却展现出了令人意外的另一面。
惊魂甫定之后,他没有退缩,没有逃离,反而默默地留了下来,尽自己所能地帮忙。他褪下了那身华而不实的盔甲,换上了普通的粗布衣服,穿梭在伤员和忙碌的士兵之间。他帮医疗兵递送绷带和清水,协助清点整理所剩无几的物资,甚至跟着老兵学习如何更有效地包扎伤口。那双原本只适合握笔或端酒杯的手如今也沾满了血污和尘土。
当他有些笨拙却认真地试图安慰一个失去战友的年轻士兵时,布雷克领主远远看着,那张总是严肃的脸上,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惊讶,有一丝欣慰,或许还有对自己之前刻薄话语的些微反思。对于一个毫无战斗经验、养尊处优的年轻人来说,能在亲身经历地狱般的战场后,没有崩溃逃避,反而选择留下面对惨烈的后果,这本身已是一种难能可贵的勇气。更何况,他确实用那并不精湛的箭术,在城墙上射杀了一名兽人。这份微小的战果,在幸存者们眼中,已足以赢得一丝基本的尊重。
第四天正午,阳光透过窗缝,在屋内地面上投下明亮的光斑。一直沉睡的塞拉菲娜,眼睫忽然几不可察地颤动了一下。随即双眼缓缓睁开,里面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茫,而是清澈深邃如亘古不变的深潭。
她轻轻打了个呵欠,伸展了一下修长的肢体,动作流畅自然,仿佛只是小憩了片刻而非沉睡了整整三天。她坐起身,银发如瀑布般滑落肩头,随手拢了拢,然后熟练地拉低兜帽遮住了大半面容。整个过程,她没有看一直守在屋内的艾尔琳一眼,仿佛她只是房间里一件无关紧要的陈设。
她径直向门口走去。
“塞拉菲娜!” 艾尔琳在她即将拉开门的那一刻,终于忍不住出声叫住了她。声音有些干涩,带着三天来反复酝酿却不知如何开口的艰涩。
黑袍身影停在门口,微微侧头,兜帽下的阴影对准了艾尔琳的方向,却没有说话,似乎在等待,又似乎只是单纯的停顿。
艾尔琳站起身,手指不自觉地攥紧了衣角。她深吸一口气,翡翠眼眸直视着那片阴影,努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对不起。” 停顿了一下,更轻却更清晰地道,“还有……谢谢你。”
道歉是为了自己的冲动、鲁莽和险些酿成大祸的抉择。感谢,是为了那千钧一发的救命之恩,也是为了……那冰冷怒火之下,或许存在的别样在意。
屋内安静了片刻,只有门外远处隐约传来的声响。
“呵。” 一声极轻的、辨不出情绪的嗤笑从兜帽下传来。塞拉菲娜没有回头,也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那微微扬起的下巴弧度和这一声轻哼,仿佛是一种默然的接受。接受了道歉,也接受了感谢,但那份刻意维持的距离与冰冷,并未因此融化半分。
她拉开门,走了出去,将艾尔琳和那份复杂难言的情绪,再次留在了身后。
塞拉菲娜的出现很快引起了注意。正在指挥修复工作的布雷克领主和托马斯骑士立刻迎了上来。他们的态度恭敬而诚挚,感激之情溢于言表。
在哨站那依旧残留着硝烟味的主门外,短暂的告别仪式举行。芬利安也已经收拾好了自己简单的行囊,那身闪亮的盔甲被他留在了哨站,或许作为一种纪念,或许是他与过去那个天真幻想的自己的一种告别。
“罗斯戴尔家的年轻人,”布雷克看着芬利安,语气比以往任何一次都要郑重,“你父亲的商队为边境运送过不少物资,我本以为你只是个来寻求刺激的雏鸟……但我错了。你证明了自己的勇气,也尽了责任。回去告诉你父亲,布雷克·石盾欠他一个人情,也为你感到骄傲。” 这来自一位以严厉著称的老兵领主的认可,让芬利安眼眶微微发热,他挺直了背,用力点了点头。
托马斯骑士则向塞拉菲娜和艾尔琳郑重地行了骑士礼:“两位女士,尤其是您,塞拉菲娜女士。灰岩哨站能幸存,数百将士能活下来,全赖您关键时刻力挽狂澜。这份恩情,哨站上下乃至王国边防军都将铭记。” 他一挥手,两名士兵抬过来一个沉甸甸的木箱,放在地上打开。
顿时,一片耀眼的金光晃花了人眼。箱子里整整齐齐码放着数百枚崭新的金币,数额远超之前承诺的护送报酬,显然是哨站和援军凑出的厚重谢礼。
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塞拉菲娜。然而,她只是随意地走上前,用两根手指从箱中拈起一枚金币,对着阳光看了看。金币在她指尖反射着冷冽的光泽,上面镌刻的王国徽记清晰可见。然后,她手腕一翻,金币划过一道弧线,准确地落回了箱中,发出清脆的撞击声。
“这些钱,”她清冷的声音响起,听不出喜怒,“留给那些战死者的家人吧。他们更需要。” 她顿了顿,目光似乎扫过一旁那些正在默默搬运建材、或是脸上仍带着伤疤的士兵,“活着的人,也多分一些。哨站要重建,他们也要养家糊口。”
布雷克和托马斯俱是一愣,随即,布雷克这位铁汉的眼中竟隐隐泛起一丝水光。他喉头滚动,重重地抱拳,向塞拉菲娜深深鞠了一躬,这一次,比任何骑士礼都要庄重。托马斯也再次肃然行礼。
芬利安连忙上前,从怀中取出一个早已准备好的、更加精致的丝绸钱袋,双手递给塞拉菲娜:“塞拉菲娜女士,艾尔琳小姐,这是我承诺的护送和后续保护的酬金,一共两百金币,请您收下。比起您所做的,这微不足道,但这是我的一份心意和承诺。”
这一次,塞拉菲娜没有拒绝。她接过钱袋掂了掂,随手塞进了黑袍内。“委托完成了。”她简短地说,仿佛这只是履行了一笔普通的交易。
没有再多的寒暄和挽留。塞拉菲娜径直走向那辆停在旁边、已经重新套好马匹的马车,坐上了驾驶位。艾尔琳对布雷克和托马斯点头致意,也默默上了车。芬利安最后看了一眼这座给他带来恐惧、震撼、成长与沉重责任的哨站,向两位指挥官再次行礼,然后钻进了车厢。
马车缓缓启动,驶离了依旧忙碌、却已然挺过最艰难时刻的灰岩哨站。布雷克·石盾站在原地,望着马车逐渐变小的背影,抬起右手,紧握成拳,重重地叩击在自己左胸心脏的位置,久久没有放下。这是他,以及他身后所有幸存将士,所能表达的最高敬意与无声的告别。
马车在颠簸的道路上行进了一段距离,将哨站的轮廓远远抛在身后。周围只剩下车轮轧过路面的声响和旷野的风声。
忽然,一直压抑着的、极力维持的平静,从车厢内被打破。
先是极力克制的断断续续的抽噎,随即如同决堤的洪水,变成了再也无法抑制的嚎啕大哭。
是芬利安。他蜷缩在车厢的角落,双手死死捂着脸,泪水从指缝汹涌而出,混合着压抑了数日的恐惧、后怕、愧疚与巨大的悲伤。
“他……他甚至不知道我的名字……”芬利安的声音破碎不堪,语无伦次地哭诉着,
“那个老兵……在塔上……箭射过来的时候……他推开了我……自己……那支箭就……就钉进了他的眼睛……他一下子就……我连他叫什么都不知道....!”
哭声在空旷的马车里回荡,充满了无能为力的痛苦和对生命无常的恐惧。那并非软弱,而是一个被骤然抛入真实战争残酷漩涡中的年轻人,在安全之后,终于直面死亡与牺牲所带来的、迟到的、却更加汹涌的情感海啸。
艾尔琳坐在车厢前部,听着身后悲恸的哭声,沉默地望向车窗外飞速掠过的荒凉景象。她想起了洛瑟恩,想起了静语森林,想起了很多张面孔。有些伤口,不会因为胜利而愈合,有些代价,需要漫长的时间去消化。
而驾驶座上,塞拉菲娜只是稳稳地操控着缰绳,黑袍的身影在风中微微拂动,对车厢内的崩溃哭声置若罔闻,仿佛那只是旷野中另一种无关紧要的风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