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夜十二点的钟声,如同巨人的叹息,沉重地滚过圣米迦勒大教堂的穹顶。
最后一响余音消散,教堂彻底沉入死寂。
月光是今夜唯一不请自来的访客。它穿透高耸的彩绘玻璃,被切割成无数斑驳陆离的色块,懒洋洋地铺在冰冷的大理石地面上。光影之中,空气里悬浮的香氛尘埃,每一粒都清晰可见,仿佛凝固的时间碎屑。一排排巨大的圣徒雕像在浓重的阴影里垂首,神情悲悯,又带着一种俯瞰众生的冷漠。
除了圣坛上那根孤零零的巨烛在燃烧,偶尔发出“噼啪”的轻响,整个空间再无活物存在的声音。
塔修斯·诺雷跪在圣坛前,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柄即将出鞘的利剑。
作为圣米迦勒大教堂的教父,他身上那件黑色镶金边的神职长袍一丝褶皱也无,严丝合缝地包裹着他。月光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禁欲的教袍之下,是经过千锤百炼的、充满力量的躯体。他的黑发在烛光下泛着鸦羽般的光泽,皮肤是一种常年不见日光的冷白,衬得他五官愈发深刻俊美。然而那张脸却像上帝最完美的杰作,被陈列在神龛之上,隔绝了所有人类的鲜活气息。
他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一片阴影,唯有那双薄唇紧抿着,透出一种不近人情的严苛。
“……仁慈的父,感谢您赐予我们光明,使我们能在暗夜中寻得庇护……”
他的声音打破了死寂。那是一种奇异的、混合着金属质感与天鹅绒般柔滑的男低音,在空旷的教堂中激起层层叠叠的回响,每个字都仿佛带着重量,能直接敲进人的灵魂深处。
这并非寻常的晚祷,而是他与神之间,一场持续了二十余年的对话。
“黑暗如瘟疫般蔓延,您的子民在哀嚎。那些自甘堕落、拥抱永夜的孽种,吸食人血,亵渎生命,将城镇化为它们的血宴猎场。”
他的祷词内容,足以让任何一个普通信徒吓得魂飞魄散。在这个时代,吸血鬼早已不是乡野传说里的怪物,而是悬在全人类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它们优雅、强大,拥有近乎不朽的生命,在黑夜的掩护下,建立起庞大的地下王国——吸血鬼秘盟,与神圣教廷分庭抗礼,维持着世界脆弱的平衡。
而教廷,正是人类最后的壁垒。一代又一代的圣职者,组建起神圣狩猎团,用信仰与生命,在黑暗中开辟出一方小小的光明之地。
“……黑木沼泽的巢穴日益壮大,邪恶的气息甚至玷污了附近的村庄。主啊,黎明之后,我将带领您的战士,前往那片污秽之地。”
塔修斯正是教廷最年轻,也最负盛名的狩猎团指挥官之一。他的祷告,更像是一场战前汇报。
“求您庇佑您的羔羊,指引您卑微的仆人,赐予我洞悉邪恶的智慧,与净化黑暗的力量。愿您的荣光,照亮我们前行的道路,直至将所有迷途的灵魂,带回您的国度。”
祷告的间隙,他睁开了眼。那是一双冰蓝色的眼眸,纯粹得如同极地冰川,里面沉淀着近乎凝固的虔诚。可在这片冰海之下,似乎又压抑着某种炽烈到足以焚烧一切的东西。
长久的战斗,让他见证了太多死亡、背叛与堕落。甚至,他亲手净化过曾经并肩作战的同伴,只因对方没能抵御住吸血鬼的精神诱惑。从那时起,他便用更严苛的戒律、更痛苦的苦修来打磨自己的意志,将所有属于“人”的软弱情感——欲望、疲惫、迷茫——全部视作需要被剔除的原罪。
他必须是完美的,无懈可击的。因为他是教廷百年不遇的“圣子”,体内流淌着能够净化一切邪恶的“圣徒之血”,是教廷为了对抗吸血鬼而秘密培育的终极武器——一个人间的圣器。
这个秘密,只有他和教皇知晓。
然而今夜,一种前所未有的心神不宁,如同藤蔓般缠绕着他的心脏。
仿佛在教堂的某个阴暗角落,有一双眼睛,正饶有兴味地窥伺着他,带着一种黏腻的、不怀好意的审视。
他将这归咎于大战前的精神紧张。
一阵阴冷的风,不知从何处灌了进来,贴着地面滑行。圣坛上的烛火剧烈地摇曳起来,光影在墙壁上狂乱舞动,那些圣徒雕像的面容,在忽明忽暗间变得诡异起来。
教堂的门窗早已全部封死,这阵风来得蹊跷。
塔修斯结束了祷告,在胸前划下十字圣号。他缓缓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教堂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寂,又格外坚定。
他走到一扇彩绘玻璃窗前,透过圣徒殉难的画像,望向窗外被浓重夜色笼罩的墓园。那里是他返回住所的必经之路。月光惨白,将一座座墓碑照得如同沉默的卫兵,气氛阴森。
那种被窥视的不安感,变得更加强烈了。
他深吸一口气,空气中除了冰冷的石气和蜡烛燃烧的味道,似乎还混杂着别的什么。一种极淡的、却极具侵略性的香气,像是腐朽的玫瑰与铁锈混合在一起的味道。
塔修斯眉头微蹙,伸手整理了一下胸前那枚沉甸甸的银质十字架,冰冷的触感让他纷乱的思绪稍稍平复。
他迈开沉稳的步伐,走向教堂那扇由整块橡木制成的、重达千斤的大门。随着“吱呀”一声令人牙酸的摩擦声,门被推开一道缝隙。
冰冷的夜风瞬间涌入,夹杂着墓园里潮湿的泥土气息,扑了他满脸。
他没有犹豫,迈步踏入了这片属于亡者的寂静之地。孤高的背影,很快便被夜色与林立的墓碑所吞没。
在他身后,教堂的阴影最高处,一双血红色的眼眸缓缓睁开,嘴角勾起一抹残忍而愉悦的弧度。
“找到了……我的小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