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那扇沉重的橡木门在塔修斯身后缓缓合拢,发出的“砰”一声闷响,像是一道界限,将神圣的领域与凡俗的尘世彻底隔绝。门内是圣坛上永不熄灭的烛火与神的凝视,门外,则是亡者与夜的国度。
冰冷的夜风立刻不客气地灌满了他神袍下的每一寸空隙,带着墓园独有的、混杂着潮湿泥土与腐烂植物的阴冷气息,贴着他的皮肤向上攀爬。他胸前那枚银质十字架的温度,也瞬间被夺走,变得和周围的空气一样冰冷。
圣米迦勒大教堂的墓园历史悠久,比教堂本身还要古老。这里沉睡着几个世纪以来的贵族、主教,以及无数在对抗黑暗的战争中牺牲的无名猎手。此刻,浓重的雾气从地面蒸腾而起,如同流动的牛奶,淹没了墓碑的下半截,让它们看上去像是从一片虚无的海洋中探出的嶙-峋礁石。月光被这浓雾过滤,变得惨白而无力,只能勉强勾勒出那些扭曲如鬼爪的百年古树的轮廓。
空气里那股若有若无的、腐朽玫瑰混合着铁锈的味道,在这里变得更加清晰可辨。它不再是遥远的暗示,而是一种近在咫尺的宣告。塔修斯的神经绷紧了。这不是大战前的紧张,而是猎犬嗅到血腥时的本能反应。他体内的圣徒之血开始不安地涌动,像一股温热的潜流,对抗着外界渗入骨髓的阴寒。
他沿着那条由碎石铺成、早已被脚步磨得光滑的小径向自己的住所走去。这条路他走了二十年,闭着眼都能找到每一块松动的石子。但今夜,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未知的陷阱上。他的脚步声在死寂中被无限放大,每一次与碎石的摩擦,都像是在这片绝对的安静中划开一道刺耳的伤口。他的目光锐利如鹰,扫过每一个可能藏匿危险的阴影角落,那些垂泪天使的雕像,在雾气和惨白月光的共同作用下,面容扭曲,仿佛下一秒就会活过来,伸出冰冷的石手抓住他的脚踝。
他走过雷诺大主教的墓碑,这位将他抚养长大的老人,墓碑上的铭文早已被岁月侵蚀得模糊不清。他又路过玛利亚修女的安息地,她曾是教堂里最温柔的女性,教他识字和祷告,如今也只剩下一块冰冷的石头。死亡在这里是如此寻常,如此具体。
就在这时,一阵微弱的、被刻意压抑的声音,穿透了浓雾,精准地刺入他的耳膜。
那不是风声,也不是夜行动物的窸窣声。
是人的声音。
一种带着极度恐惧的、细碎的啜泣,还夹杂着布料被撕扯的细微声响和低沉的、野兽般的嘶吼。
塔修斯在一座巨大的十字架墓碑后停下了脚步,高大的身形完美地融入了阴影之中。他侧耳倾听,声音的来源是墓园深处,那片最古老、几乎已被遗忘的区域。那里埋葬的,都是一些声名狼藉、被教会除名的堕落贵族。
没有丝毫犹豫,他提起了神袍的下摆,整个人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无声无息地向着声音的源头掠去。他的动作没有带起一丝风,脚下的枯叶甚至没有发出一声呻吟。他就是这片黑暗中,最致命的幽灵。
越是靠近,那股铁锈与腐玫瑰混合的香气就越是浓郁,几乎到了令人作呕的地步。同时,一种低等生物特有的、带着腐臭的邪恶气息也清晰可辨。
是吸血鬼。
而且是那种最低等的、被饥饿逼疯了的劣种。
他拨开一丛枯败的黑色蔷薇藤蔓,尖锐的倒刺划过他厚重的教袍,发出轻微的“沙沙”声。眼前的景象让他的冰蓝色眼眸瞬间凝固。
在一座巨大的、生有双翼的堕天使雕像下,一个丑陋的身影正将一个纤细的少女死死地逼在石质的基座上。
那个吸血鬼身形佝偻,皮肤呈现出一种不健康的灰白色,上面布满了尸斑一样的暗纹。它的指甲又长又尖,如同野兽的利爪,此刻正死死抓着少女的肩膀,将她昂贵的黑色丝绸裙装撕开了两道口子。它贪婪地张着嘴,露出两颗并不算锋利、反而带着黄渍的獠牙,腥臭的涎水顺着嘴角滴落,在冰冷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它发出的嘶吼与其说是威吓,不如说是一种急不可耐的、对食物的渴望。
而被它禁锢的少女,背对着塔修斯的方向,只能看到一个脆弱而无助的背影。她似乎被吓得完全失去了反抗的能力,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颤抖。一头乌黑柔顺的长发如同最上等的绸缎,瀑布般倾泻而下,与她裸露在外的、白得耀眼的后颈与肩胛骨形成了惊心动魄的对比。那片肌肤在惨白的月光下,细腻得仿佛上等的羊脂白玉,散发着一种致命的诱惑。
吸血鬼的头颅已经低下,那肮脏的獠牙,正对准了少女那根脆弱、优美的脖颈动脉。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
少女发出一声绝望的呜咽,细弱得像一只即将被捏死的幼猫。
塔修斯没有再观察下去。对于这种亵渎生命的劣种,净化是唯一的慈悲。
“以圣父之名,退散!”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力量。那独特的、混合着金属质感与天鹅绒般柔滑的男低音,在此刻化作了审判的圣言,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足以焚烧邪恶的神圣力量。
伴随着话音,一道炽热到近乎白色的纯净圣光,从他伸出的右手中爆射而出。那不是光,那是一柄由信仰与愤怒铸就的利剑,精准无误地贯穿了吸血鬼的胸膛。
没有惨烈的挣扎,也没有冗长的对抗。
那个低等吸血鬼的身体就像被投入熔炉的蜡像,发出一声短促到极致的凄厉尖啸,便在圣光中迅速地、彻底地分崩离析。它的血肉、骨骼、乃至罪恶的灵魂,都在那纯净的光芒中被蒸发、燃烧,最后化为一撮黑色的灰烬,被夜风一吹,便消散得无影无踪。
空气中只留下一股淡淡的、如同硫磺燃烧后的焦臭味,以及圣光过后残留的、温暖而神圣的气息。
整个过程干净利落,快得甚至有些不真实。塔修斯站在原地,掌心还残留着释放力量后的灼热感。他高大的身影在空旷的墓园中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孤寂,又格外可靠。
那股令人作呕的邪恶气息消失了,只剩下那奇异的、腐朽玫瑰与铁锈混合的香气,依旧顽固地萦绕在鼻尖。
雕像下的少女似乎还没从惊吓中回过神来,依旧保持着蜷缩的姿态,肩膀一抽一抽地颤抖着,发出压抑的啜泣。
塔修斯整理了一下被蔷薇藤蔓勾乱的衣袍,这是一个下意识的、维持体面的动作。他放缓了呼吸,将体内沸腾的圣力重新归于平静,然后迈开沉稳的步伐,向着少女走去。
他的军靴踩在落叶和碎石上,发出清晰的声响,在这死寂的环境中,如同宣告他存在的鼓点。
他在离少女几步远的地方停下,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身高和一身代表着教廷权威的神职长袍,可能会给这个受惊的平民带来额外的压迫感。
“小姐,你安全了。”
他的声音刻意放得低沉而平缓,试图用这种方式安抚对方。
蜷缩在雕像下的身影颤抖得更厉害了,仿佛他的声音是另一个惊吓。过了好几秒,她才像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一般,慢慢地、慢慢地,抬起了头。
当那张脸完全暴露在月光下,映入塔修斯眼帘的瞬间,他那颗被戒律与苦修打磨得坚如磐石的心脏,毫无征兆地漏跳了一拍。
呼吸,也随之停滞。
那是一张怎样的脸?
无法用任何祷词或是圣典里的词汇去形容。
那是一种超越了人类认知极限的、充满了侵略性与邪异感的美。肌肤白得不像活人,是一种毫无血色的、月光般的冷白,却又细腻得吹弹可破。五官的每一个细节都像是神明最偏心的杰作,精致到了毫厘,组合在一起,却产生了一种令人心神俱裂的妖异感。
尤其是那双眼睛。
它们并非普通人的黑色或者褐色,而是一种深邃到极致的、仿佛蕴含着整个星空的暗紫色。此刻,那双紫眸里还噙着泪水,泪光在月色下流动,让那份妖异平添了几分楚楚可怜的破碎感。然而,在这片破碎的泪光之下,深藏着的,却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玩味的、古老而残忍的笑意。
她的嘴唇,是这片苍白中唯一的艳色。那是一种饱满的、如同刚刚噬过鲜血的殷红。
柔弱无助的姿态,与这张妖艳到近乎邪恶的脸庞,形成了一种强烈到诡异的冲突感。她就像一朵开在黄泉路上的、以剧毒为养料的曼陀罗,用最无辜的姿态,引诱着路人伸手采摘。
塔修斯·诺雷,教廷百年不遇的“圣子”,净化过无数强大吸血鬼的狩猎团指挥官,在这一刻,面对着一个手无寸铁的“柔弱”少女,第一次感觉到了自己的大脑一片空白。
那双紫色的眼眸,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旋涡,要将他的灵魂、他的信仰、他二十多年来建立的一切,都毫不留情地吸进去,然后撕成碎片。
少女看着他,看着这个突然出现、轻易就抹杀掉一只吸血鬼的男人。他很高,黑色的神职长袍也掩盖不住那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月光勾勒出他冷硬的下颌线,那双冰蓝色的眼睛里,此刻写满了来不及掩饰的震惊。
她含着泪,嘴角却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勾起了一个微小到极致的、愉悦的弧度。
找到了。
我的小圣人。
看上去,比想象中还要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