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脸,像一朵盛开在亡者国度的剧毒花卉,美丽得令人心悸,妖异得让人胆寒。塔修斯那颗被圣言与戒律层层包裹的心脏,在毫无防备之下被这诡异的艳色狠狠撞击,坚固的防线出现了一丝难以察觉的裂痕。他引以为傲的冷静与自持,在对上那双暗紫色眼眸的瞬间,蒸发得无影无踪。大脑一片空白,连呼吸都忘了。
他见过无数吸血鬼,从最低等的劣种到拥有爵位的贵族,它们或丑陋,或优雅,但都带着一股无法掩饰的、源于灵魂深处的邪恶与腐朽。可眼前的少女,除了那份超越人类范畴的美,身上闻不到一丝低等生物的腐臭。只有那股顽固的、混合着腐朽玫瑰与铁锈的奇异香气,以及一种更深层次的、几乎与夜色融为一体的古老黑暗。
她还蜷缩在雕像的基座下,身体的颤抖带动了那头瀑布般的黑发,发丝随着她的抽泣而轻微起伏。月光洒在她裸露的肩胛骨上,那片白皙的皮肤薄得仿佛能看到底下青色的血管。她看上去那么脆弱,那么无助,仿佛一阵夜风就能将她吹散。
塔修斯强迫自己将视线从那张脸上移开,重新聚焦。他是教廷的圣子,是神圣狩猎团的指挥官,不是一个会被美色迷惑的毛头小子。他深吸一口气,墓园里冰冷的空气涌入肺部,让他过热的大脑稍稍降温。
“别怕。”他开口,声音比预想中要沙哑几分。他压下心中那份莫名其妙的异样感,将之归咎于圣力消耗后的疲惫。“邪恶已经被净化。”
他向她伸出了手,宽大的手掌摊开在月光下,掌心因为刚刚释放过圣光而残留着灼人的温度。这是一只属于战士的手,骨节分明,布着薄茧,却又稳定得足以安抚任何一颗惊惧的灵魂。
少女抬起那双噙着泪的紫眸,怯生生地看着他的手,又看看他。那眼神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恐惧和对救赎者的全然信赖。她犹豫了几秒,终于伸出自己的手,小心翼翼地,将那冰凉纤细的手指放入了他温暖的掌心。
接触的瞬间,塔修斯的手指下意识地蜷缩了一下。
好冷。
那不是冬夜里正常的冰凉,而是一种仿佛从骨头里透出来的、属于非生命体的寒意。她的皮肤细腻得不可思议,触感像是最高级的丝绸,却又带着玉石般的冰冷质感。他的掌心是灼热的,她的手是冰冷的,两种截然不同的温度碰撞在一起,产生了一种奇异的、如同电流窜过的感觉。
他稳住心神,用温和而坚定的力量,将她从冰冷的地面上拉了起来。
“谢谢您,神父……”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和哭腔,细弱蚊蚋。
她借着他的力道站起身,黑色的丝绸长裙紧贴着她纤细的身体,勾勒出惊心动魄的曲线。然而,或许是因为惊吓过度,又或许是长时间的蜷缩让双腿麻痹,她刚一站稳,身体就猛地一晃,双腿一软,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啊——”
塔修斯甚至来不及做出反应,那个纤细、冰冷又带着奇异香气的身体,就这么直直地、毫无保留地跌入了他的怀中。
温香软玉,结结实实地撞了个满怀。
塔修斯整个人都僵住了。
神职长袍厚重的布料根本无法完全隔绝那具身体的触感。他能清晰地感受到她柔软的胸口挤压着自己坚硬的胸膛,她纤细的腰肢正好抵在他的手臂上,甚至能感觉到她长发滑过自己手背时的冰凉触感。
一股冷冽又带着奇异甜香的气息瞬间将他彻底包围。那股腐朽玫瑰与铁锈的味道,在如此近的距离下,非但没有令人不适,反而混合着她身上某种无法言喻的体香,化作一种极具侵略性的、能够麻痹神经的毒药,蛮横地钻进他的每一次呼吸。
他活了二十多年,这是第一次与一个女性有如此亲密的接触。陌生的、柔软的、冰冷的触感,让他那经过千锤百炼的身体产生了前所未有的僵硬。他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血液仿佛在这一瞬间停止了流动。他应该立刻推开她,这是最符合教义、最正确的做法。理智在脑中疯狂叫嚣,但身体却像是被无形的锁链捆住,动弹不得。
她似乎也因为自己的“鲁莽”而吓到了,整个身体都在他怀里轻微地颤抖着,双手下意识地抓住了他胸前的衣襟,仿佛抓住了唯一的救命稻草。
“对……对不起,神父……我……我腿软……”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声音闷闷的,充满了歉意与慌乱。
塔修斯垂下眼,只能看到她乌黑的发顶。他张了张嘴,想说“无妨”,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感觉到自己胸前那枚银质十字架,正被她的身体紧紧压在自己的皮肤上,十字架的冰冷与她身体的冰冷,和自己皮肤的热度形成了鲜明对比。
就在他身体微僵,终于找回一丝理智,准备将手臂从她腰间移开,礼貌地将她扶正时,怀中的少女动了。
她似乎只是想调整一个更舒服、更稳定的姿势。她的脸颊,就那么“无意”地,轻轻擦过他颈侧的皮肤。
那一瞬间,塔修斯感觉自己脖颈处的皮肤仿佛被一片冰凉的羽毛拂过,又像是被一朵沾着露水的花瓣贴上。紧接着,一股温热的气息,伴随着她细微的呼吸,精准地喷洒在他跳动的颈动脉上。
一阵战栗,如同闪电,从他的脖颈处瞬间传遍全身。他浑身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然后,他听到了一个声音。
一个带着哭腔、却又异常清晰的、只有他们两个人能听到的气音,如同魔鬼的诱惑,又如同情人的呢喃,在他的耳边,轻轻响起:
“神父……”
“您的血液……”
“闻起来,有阳光和古老焚香的味道……”
“……真特别……”
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淬了剧毒的冰锥,毫不留情地刺入塔修斯的神经中枢!
轰——!
他的大脑仿佛被圣光瞬间引爆,又被深渊瞬间吞噬。周围的一切声音都消失了,墓园的冷风、远处的虫鸣、甚至是自己的心跳声,全都听不见了。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句在他耳边不断回响的、亵渎到极致的低语。
品评一个圣职者的血液。
用如此……贪婪,如此享受的语气。
这绝不是一个受惊的普通少女会说的话!这甚至不是一个普通的吸血鬼会说的话!这是一种来自更高层次的、俯瞰猎物般的审视与赞美!
塔修斯心中那根名为“警惕”的弦,在这一刻被彻底拨断,发出了震耳欲聋的嗡鸣。他体内的圣徒之血,像是感受到了天敌的挑衅,瞬间从温热的潜流化作了沸腾的岩浆,在他的血管里疯狂奔涌,叫嚣着要净化眼前这个伪装得天衣无缝的邪恶源头。
“!”
他猛地将怀中的少女推开,力道之大,让她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才勉强靠在身后的堕天使雕像上站稳。
塔修斯死死地盯着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所有的震惊和迷茫都已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锐利如刀的审视和近乎凝固的冰冷。他高大的身躯紧绷着,像一头进入了战斗状态的雄狮,每一个细胞都充满了危险的攻击性。
然而,被他推开的少女,脸上却没有丝毫被揭穿的惊慌。
她只是被他突如其来的举动吓到了,那双暗紫色的眼眸里盛满了错愕与受伤。她看着他,泪水再次不受控制地从眼眶中滑落,顺着那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滚下。她咬着自己那殷红的嘴唇,身体抖得更厉害了,仿佛他刚才那一下,不是推开她,而是给了她一记重拳。
“对、对不起,神父……”她啜泣着,声音破碎不堪,“我是不是……说错什么话了?我……我太害怕了,我胡言乱语……您身上有很好闻的味道,像教堂里的味道……我只是……”
她的话语混乱而没有逻辑,完全符合一个惊魂未定、试图讨好救命恩人的少女该有的反应。她看上去那么委屈,那么无辜,仿佛刚才那句石破天惊的低语,真的只是他过度紧张之下产生的幻听。
是幻觉吗?
塔修斯那颗沸腾的心,被她这副楚楚可怜的模样浇上了一盆冷水。
他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样子,看着她因为害怕而蜷缩起来的肩膀,看着她紧紧抓着裙摆、指节都已泛白的手。一切都显得那么真实,那么合情合理。
难道……真的是自己太紧张了?
在与那个低等吸血鬼的瞬间交锋中,精神高度集中,又在看到她那张脸时心神失守。在这样剧烈的情绪波动下,产生一丝听觉上的幻象,并非完全不可能。
他将所有翻腾的疑虑和杀意强行压了下去。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他不能对一个平民出手。这是他作为圣职者最基本的准则。
他闭上眼,再次深呼吸,强迫体内奔涌的圣力回归平静。当他再次睁开眼时,那双冰蓝色的眸子已经恢复了往日的沉静,只是深处,多了一份他自己都未曾察异的复杂。
“无妨。”他终于开口,声音恢复了那种混合着金属质感与天鹅绒般柔滑的低沉,“你受了惊吓。”
他没有再去看她,而是转身,高大的背影在月光下投射出孤寂而坚硬的轮廓。
“这里不安全,先随我回教堂。”
说完,他便迈开沉稳的步伐,向着墓园的出口走去。他没有回头,也没有再伸出手去搀扶她。
身后传来了细碎的、跟上来的脚步声。那声音很轻,像是猫的爪子踩在落叶上,却又无比清晰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
从墓园深处返回教堂的路,并不算长,但今夜,塔修斯却觉得每一步都走在刀刃上。
他走在前面,高大的身形将身后那道纤细的身影完全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他能清晰地感觉到,有一道目光,如有实质一般,黏在他的后背上。那道目光并不灼热,反而带着一种冰凉的、审视的、饶有兴味的穿透力,仿佛要透过他厚重的神袍,看穿他的骨骼,品尝他的血液。
他刻意与她保持着半步的距离,一个既能保护她,又不会产生任何肢体接触的安全距离。
他的脑中,不断回响着那句关于他血液的低语。
“阳光和古老焚香的味道……”
那不是幻觉。
他无比确定。
那句话里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不属于人类的、古老而优雅的韵律。
可她为什么没有被他的圣力灼伤?在他推开她的时候,他体内的圣力已经处于爆发的边缘,任何一个吸血鬼,哪怕是伪装得再好的贵族,在那种距离下都会感到强烈的不适,甚至显露原形。
但她没有。
她只是害怕,只是委屈,像一个真正的人类。
一个巨大的谜团,在他心中盘旋。这个谜团,比他将要面对的黑木沼泽的吸血鬼巢穴,更加危险,也更加……诱人。
教堂那扇沉重的橡木门,终于再次出现在眼前。
塔修斯停下脚步,伸手,推开了那扇隔绝神圣与凡俗的大门。
他侧身让开,示意少女先进去。少女低着头,小步快跑地从他身边经过,进入了教堂内部为访客准备的临时休息室。在她经过的瞬间,那股冷冽的、混合着腐朽玫瑰与铁锈的香气,再一次拂过他的鼻尖。
塔修斯站在门口,看着她纤弱的背影消失在休息室温暖的烛光里。他没有立刻跟进去,而是站在门外的阴影中,任由冰冷的夜风吹拂着自己有些发烫的脸颊。
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触了一下自己刚才被她呼吸喷洒过的颈侧。
那里的皮肤,似乎还残留着一丝冰凉的、战栗的触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