教堂的访客休息室与外面的亡者国度是两个世界。壁炉里,干燥的橡木块正熊熊燃烧,发出温暖的“噼啪”声,将整个石室染上了一层柔和的橘色光晕。空气中弥漫着木柴燃烧的干燥香气和淡淡的陈年书卷味,驱散了附着在衣物上的墓园寒气。
塔修斯背对着她,站在一张长条桌前。他高大的身影几乎将壁炉的光线全部挡住,只在他脚边投下一片浓重的阴影。他动作沉稳地从一个银质水壶中倒出热水,注入一只朴素的陶杯,白色的水汽袅袅升起,模糊了他冷硬的侧脸轮廓。
整个过程,他没有说一句话。房间里只有壁炉的燃烧声,以及她自己无法控制的、细微的牙齿打颤声。
她,或者说,现在的“塞拉”,正蜷缩在壁炉前一张厚重的扶手椅里。椅子太大,让她显得格外娇小。她抱着双膝,将下巴抵在膝盖上,那头乌黑的长发凌乱地披散在肩头和背后,几缕湿漉漉的发丝贴在苍白的脸颊上。她看上去就像一只被暴雨淋透、侥幸找到避难所的流浪猫,惊魂未定,瑟瑟发抖。
塔修斯端着那杯热茶,转过身。火光在他脸上跳跃,让他那张如同神明雕塑的脸庞多了几分人间的温度,但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依旧是极地冰川,冷静得没有一丝波澜。他走到她面前,将陶杯递了过去。
“喝点热的。”他的声音低沉而平稳,不带任何情绪,是一种纯粹的、出于职责的指令。
塞拉抬起头,那双暗紫色的眼眸在火光映照下,像是两块被火焰点燃的紫水晶,水光潋滟。她怯生生地伸出手,指尖在碰到温热陶杯的瞬间,飞快地缩了一下,仿佛被烫到。然后,她才用双手,小心翼翼地捧住了那只杯子。
温暖的触感顺着掌心蔓延开,她身体的颤抖似乎因此而稍稍平复。她低下头,小口地啜饮着,姿态优雅,却又带着劫后余生的仓皇。
塔修斯没有立刻坐下,而是站在她面前,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他的目光锐利,像手术刀一样,试图剖开她这层脆弱无辜的伪装,看到内里隐藏的真实。她身上那股腐朽玫瑰与铁锈混合的奇异香气,已经被壁炉的暖意和茶水的蒸汽冲淡了许多,但并未完全消失,而是像跗骨之蛆,顽固地萦绕在他的嗅觉记忆里。
还有那句在他耳边响起的低语。
“您的血液……闻起来,有阳光和古老焚香的味道……”
那不是幻觉。他百分之百确定。那声音里的每一个音节,都带着一种非人的、品鉴猎物般的优雅与贪婪。
他拉过对面的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椅子发出的轻微摩擦声,让塞拉的肩膀又是一缩。他与她隔着一张小小的茶几,保持着一个礼貌而疏远,却又方便审问的距离。
“现在,可以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为什么会在午夜时分,出现在教堂的墓园里?”他的问题直接、冷静,不带一丝温度,像是在审讯一个犯人,而不是安抚一个受害者。
塞拉捧着茶杯的手指收紧了,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她抬起眼,泪水又一次毫无征兆地蓄满了眼眶。“我……我叫塞拉……塞拉·冯·诺依曼。”她的声音带着浓重的鼻音,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来的。
“冯·诺依曼?”塔修斯在脑中迅速过了一遍教廷记录在案的各大贵族名录,没有这个姓氏的印象。“一个没落的边境家族,您可能没听说过,神父。”她似乎看穿了他的疑惑,立刻补充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贵族末裔的凄凉。
她深吸一口气,像是要鼓起巨大的勇气,才能开始讲述那段恐怖的经历。
“我的家……在北境的群山里,一座很古老的城堡。就在……就在半个月前,一群……一群怪物袭击了那里。”她的声音开始颤抖,仿佛又回到了那个血色的夜晚。“它们来得太突然了,就像地狱里涌出的恶鬼。我的父亲,我的母亲,还有城堡里所有的仆人……他们……”
她哽咽着说不下去了,大颗大颗的泪珠从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滚落,顺着苍白的脸颊滑下,滴落在她紧紧抓着的黑色裙摆上,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那不是嚎啕大哭,而是一种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悲恸,比任何撕心裂肺的哭喊都更让人心碎。
塔修斯静静地看着她,面无表情。他见过太多在吸血鬼袭击中失去亲人的幸存者,他们的悲伤是真的,但眼前这个少女的眼泪,却美得像一场精心编排的戏剧。
“我当时正在家族墓园下的密道里……那是我的一个秘密基地。我听到了尖叫声,闻到了血的味道……”她继续说下去,声音破碎不堪,“我吓得不敢动,在里面躲了一整夜。第二天早上,我出来的时候……整个城堡都……都空了,到处都是血……”
她抬起手,用手背胡乱地抹着眼泪,动作却像是在抚摸一件珍贵的艺术品。“我一路往南逃,我记得母亲说过,圣米迦勒大教堂是神明庇佑之地,是最后的净土。我想来这里……寻求庇护。我以为到了这里就安全了,可是没想到,在墓园里……”她的话再次被恐惧扼住,身体又开始剧烈地颤抖起来。
一个完美的、毫无破绽的故事。一个侥幸逃脱的贵族孤女,颠沛流离,寻求庇护,却在最后关头再次遭遇危险。每一个细节都符合逻辑,每一个情绪反应都恰到好处。
塔修斯没有出言安慰,只是冷冷地听着。他的理智像一个冷酷的检察官,在她的证词里寻找着漏洞。
“你说的怪物,是吸血鬼?”他问。
“是……是的。”塞拉点头,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它们……它们很混乱,像是被饿疯了的野兽,只会扑上来咬人,根本没有什么章法……太低效了,如果是我父亲的卫队长指挥,只需要一个小队就能把它们全部堵在吊桥上……”
她说到这里,突然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猛地噤声。那双紫眸里瞬间充满了惊慌,仿佛说错了话的孩子。“对、对不起……我……我父亲的卫队长……他以前经常跟我讲一些战术……他说女孩子也该懂点防身的东西……我胡说的,您别介意……”
塔修斯冰蓝色的眼眸深处,有什么东西动了一下。
低效。混乱。没有章法。
这是一个刚刚从屠杀中逃生的柔弱贵族少女会用的词汇吗?她对战术的理解,精准得不像话。
他没有追问,而是换了个话题。“黎明之后,我将带领狩猎团,前往黑木沼泽,清剿一个新发现的吸血鬼巢穴。”
他故意说出自己的任务,观察着她的反应。
塞拉的脸上先是出现了一瞬间的茫然,然后,她像是想到了什么,紫色的眼睛里竟然透出一种锐利的、属于思考的光芒。“沼泽?那里的地形很麻烦吧?潮湿的地面会影响重甲步兵的行动速度,而浓雾又为那些东西提供了天然的掩护。如果它们懂得利用地形打伏击……神父,你们的侦察兵一定要非常非常小心才行。”
说完,她又一次被自己的话吓到了,连忙摆手,脸上血色尽褪,显得更加苍白。“我……我只是……我以前看过一本关于在沼泽地里猎杀野猪的闲书……我……我真的在胡言乱语,神父,求您……求您不要把我赶出去……”
她的反应快得惊人,每一次不经意间流露出的锋芒,都会被下一秒钟更加逼真的恐惧与无助所掩盖。她就像一个最高超的骗子,用九句真话去包装一句谎言,又或者,用九句谎言去试探你的底线。
塔修斯的内心,此刻正进行着一场无声的战争。
猎手的直觉在疯狂地叫嚣:她在说谎!从名字到身世,从眼泪到恐惧,全都是假的!她身上的气息,她对战术的了解,她那句关于血液的低语……她绝对不是一个普通的少女!她是一个巨大的威胁,一个伪装得天衣无缝的、极度危险的存在!必须立刻净化她!
但教父的职责却用冰冷的戒律束缚着他的杀意:她没有任何攻击行为。她没有显露出任何属于吸血鬼的特征。她没有被圣光灼伤,甚至没有对教堂里的神圣气息表现出任何不适。她只是一个“可能”在说谎的平民。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对一个寻求庇护的信徒出手,是违背教义的重罪。万一……万一她说的都是真的呢?那些异常的言语,只是因为她出身于一个尚武的边境贵族家庭?他将一个真正的受害者错判为邪恶,那份罪孽将永远烙印在他的灵魂上。
他沉默着,壁炉里的火焰在他冰蓝色的瞳孔里燃烧、跳动。他能感觉到自己胸前的银质十字架,隔着厚重的教袍,散发着冰冷的镇定力量。他需要镇定。
这个自称“塞拉”的少女,就像一个被精心包装过的谜题,摆在了他的面前。解开它的方式,绝不是一剑劈开那么简单。
许久的沉默之后,塔修斯终于做出了决定。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躯带来的压迫感让塞拉下意识地向后缩了缩。他没有再看她那张写满了惊恐与哀求的脸,而是转向了壁炉。
“黑木沼泽的任务,是教廷的最高指令,不容有失。”他的声音恢复了那种不容置疑的、属于指挥官的威严,“我不能把你一个人留在这里。”
塞拉的呼吸停住了,她捧着茶杯的手僵在半空,脸上是等待宣判的绝望。
“但是,”塔修斯话锋一转,“我也不能把你推回外面的黑暗里。”
他转过身,重新看向她。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所有的情绪都已被压下,只剩下深不见底的平静,和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属于猎人盯上猎物时的冷酷。
“明天清晨,你跟随狩猎队一起出发。我们会把你护送到下一个拥有圣殿骑士团驻守的安全城镇,在那里,教会将为你提供正式的庇护。”
塞拉愣住了,似乎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几秒钟后,巨大的狂喜和感激冲垮了她脸上所有的悲伤与恐惧。
“真的吗?神父!您……您愿意收留我?”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拔高,甚至有些破音。
“这不是收留。”塔修斯冷冷地纠正她,“这是基于教义的责任。但有一个条件。”
他向前走了一步,阴影将她完全笼罩。
“在队伍里,你必须绝对服从我的每一个命令,无论你是否理解。不许擅自行动,不许提出任何质疑,不许与除我之外的任何人谈论你的过去。你的安全,乃至你的生命,都取决于你的服从。明白了吗?”
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千钧的重量,每一个字都像钉子一样,钉入她的耳膜。
塞拉眼中迸发出劫后余生、感激涕零的光芒,她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拼命地点头,泪水再次涌出,这一次,却带着喜悦。“明白!我明白了,神父!我发誓!我什么都听您的!谢谢您!赞美仁慈的父,赞美您!”
她甚至想要从椅子上滑下来,向他行跪拜礼,却被他一个制止的眼神钉在了原地。
塔修斯看着她那张写满了“感恩戴德”的脸,看着她那双因为喜悦而亮得惊人的紫色眼眸。他知道,自己刚刚做了一个无比冒险的决定。他不是出于怜悯,而是出于一种更冷酷的考量——将这个未知的威胁,置于自己目光所及的最安全范围之内。
他转身,不再看她,只留给她一个坚硬而孤高的背影。
“今晚你就在这里休息。天亮出发。”
说完,他便迈开沉稳的步伐,走向门口,厚重的军靴踩在石板上,发出规律而沉闷的声响。
在他身后,蜷缩在椅子里的少女,缓缓抬起了头。她看着他离去的背影,脸上那副感激涕零的表情,如同潮水般褪去。那双刚刚还噙满泪水的紫色眼眸里,所有的脆弱和恐惧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带着玩味的、古老而残忍的笑意。
她伸出舌尖,轻轻舔了舔自己那殷红的嘴唇,仿佛在回味什么。
沼泽。狩猎。
真是……越来越有趣了。
我的小圣人,你以为是你把我纳入了你的掌控之中吗?
你错了。
是你自己,心甘情愿地,走进了我的猎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