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圣米迦勒大教堂的广场上,弥漫着一层薄薄的、如同死者叹息般的晨雾。空气冰冷而潮湿,带着泥土和石头的味道,吸进肺里,激得人喉头一阵发紧。
肃杀的气氛压得人喘不过气。
几十名身披重甲的圣殿骑士已经集结完毕,他们如同沉默的钢铁雕像,在广场上列成整齐的方阵。黎明前最后的黑暗,让他们铠甲上雕刻的圣徽显得晦暗不明。骑士们正在做着最后的检查,金属护甲的摩擦声、长剑归入镀银剑鞘的清脆撞击声,此起彼伏,汇成一曲冷酷的战前序曲。他们呼出的白气在头盔前迅速凝结又消散,每个人都面容紧绷,眼神锐利,像一群即将扑向腐肉的饥饿猎鹰。
另一侧,十多名穿着朴素麻布长袍的教士,正在清点着行囊里的物资。一排排深棕色的玻璃瓶在晨光下反射着微光,里面装满了能够灼伤邪恶血肉的圣水。他们手中紧握着银质的圣徽,口中念念有词,低沉的祷告声在冰冷的空气里飘荡,试图用信仰的力量驱散这片土地上根深蒂固的寒意。
整个场面井然有序,充满了宗教式的纪律感与赴死般的庄严。
塞拉芬就站在广场最边缘的廊柱阴影下,身上裹着一件塔修斯昨晚丢给她的、带着皂角和淡淡阳光味道的粗布斗篷。她将兜帽拉得很低,只露出小巧的下巴和那片殷红的嘴唇。她像一个真正的难民,畏缩地躲在角落,与这片肃穆的景象格格不入。
她冷眼旁观着这一切,内心深处却在疯狂输出。
就这?这就是教廷引以为傲的精英狩猎团?
她看着那些正在擦拭长剑的骑士。动作倒是标准,力道也足,可惜,都是些花架子。真正的战斗,是血与骨的交响,是瞬间的判断与致命的攻击。这些被教条和荣誉感包裹的蠢货,只会用固定的招式去应对千变万化的敌人,他们的剑法里没有灵魂,只有规矩。在真正的血族贵族面前,他们的结局只会是被优雅地拧断脖子。
不堪一击。
她的目光又转向那些低头祷告的教士。他们身上的圣力波动,在塞拉芬的感知中,就像风中残烛,微弱得可怜。那点信仰之力,大概也就够给低等吸血鬼挠个痒痒。她甚至能闻到他们血液里因为长期苦修而产生的、带着草药味的贫瘠气息。这种血,寡淡无味,连开胃菜都算不上。
简直就是移动的圣水补充站,还是低配版的那种。
塞拉芬觉得好笑极了。这一整队人,就像一群即将被送进屠宰场的羔羊,还在出发前认真地磨着自己那根本伤不了屠夫的犄角。而她,就是那只混进了羊群、伪装得最完美的狼。不,是早已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掠食者。
这场大型沉浸式角色扮演游戏,真是越来越有意思了。
“大人,一切准备就绪,随时可以出发。”
一个沉闷如擂鼓的声音打断了塞拉芬的腹诽。她抬眼望去,一个身材极其魁梧的年轻骑士正向塔修斯汇报。他叫安德鲁,是狩猎团的副官。这人长着一张方正的脸,下颌骨宽阔,脖子粗壮得像一截树桩,浑身上下都散发着一种“我很忠诚但我脑子不太灵光”的气质。
塔修斯站在队伍的最前方,他没有穿戴厚重的铠甲,依旧是一身剪裁合体的黑色神职长袍。晨光为他高大的身形勾勒出一道金边,黑色的长发被晨风微微吹动,那张冷峻得如同冰雕的侧脸,没有任何表情。
安德鲁汇报完毕后,目光状似无意地扫过塞拉芬所在的角落,那双褐色的眼睛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怀疑和警惕。他压低了声音,对塔修斯说:“大人,带着她……是不是太冒险了?她的来历……”
“她是教会的庇护者,安德鲁。”塔修斯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直接打断了副官的话,“在抵达下一个安全城镇前,她的安全由我们负责。这是命令。”
“是,大人。”安德鲁不再多言,但他投向塞拉芬的目光,敌意又加重了几分。
哟,还有个会看家护院的。塞拉芬在心里冷笑。这只蠢狗,直觉倒是挺准。可惜,忠诚在绝对的力量面前,一文不值。
就在这时,一个娇小的身影从教堂侧门小跑了出来。那是个年纪很轻的见习修女,大概只有十五六岁,怀里抱着一本厚得能砸死人的圣典,跑得气喘吁吁。
“塔修斯大人!”她跑到塔修斯面前,仰起一张因为奔跑而泛着红晕的小脸。她的眼睛是清澈的浅褐色,像林间小鹿的眼睛,里面盛满了纯粹到极致的信仰与孺慕。
“莉西亚?”塔修斯看到她,冰冷的眼神里终于有了一点温度。
“这是我为您祈福了一整晚的圣徽,”莉西亚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巧的、用白蜡木雕刻的十字架,小心翼翼地递给塔修斯,“愿父的光辉永远庇佑您。”
塔修斯接过那枚还带着少女体温的圣徽,放进了胸前的口袋里。“谢谢你,莉西亚。回去吧,外面冷。”
“嗯!”莉西亚重重地点头,然后,她的目光落在了不远处的塞拉芬身上。她好奇地眨了眨眼,然后,那个纯净得没有一丝杂质的脸上,绽开了一个友善又带着怜悯的微笑。
在对上那个微笑的瞬间,塞拉芬感觉到一股强烈的、生理性的厌恶感,如同被一万根针同时扎进了灵魂。
真恶心。
这种不经世事、被保护得太好的纯粹,就像最刺眼的阳光,让她感到无比烦躁。她看着莉西亚那张干净的脸,看着她眼睛里那种坚信神明与美好的光芒,内心深处涌起一股暴虐的、想要将其彻底撕碎、染黑的冲动。
她甚至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在她还是个“人”的时候,自己似乎也曾有过这样天真的眼神。那是什么时候的事了?是在她的母亲被绑上火刑架之前,还是之后?记忆早已模糊,只剩下被烈火焚烧的痛楚和对神明最恶毒的诅咒。
莉西亚的善意,对于现在的塞拉芬来说,是比任何圣言都更具侮辱性的挑衅。
她很想对那个小修女笑一笑,一个属于吸血鬼女王的、能让天使都堕落的笑容。但她忍住了。游戏才刚刚开始,她需要维持自己“柔弱可怜又无助”的人设。
塔修斯没有再耽搁。他翻身跨上一匹通体漆黑的高大战马,动作干净利落,充满力量感。他挺直的背脊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即便穿着长袍,也能看出底下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
“全员,出发!”
他没有慷慨激昂的训话,只有一句简短的命令。但就是这句命令,让整个队伍的士气瞬间提到了顶点。骑士们齐齐将右手握拳,重重捶在自己的左胸甲上,发出整齐划一的轰鸣。
“为了圣父!”
塞拉芬被安排到一辆运送绷带和干粮的马车上。车厢里味道并不好闻,但足够宽敞。她掀开车帘的一角,看着塔修斯骑在马背上、被所有人簇拥在中央的背影。
他就是这群人的神,是他们的信仰核心。
塞拉芬的嘴角,在无人察觉的阴影里,缓缓勾起一个妖艳而残酷的弧度。
我的小圣人,要去惩奸除恶了。
这副大义凛然、拯救苍生的模样,真是怎么看怎么可口。
你以为是你把我纳入了你的掌控之中,将我这颗“定时炸弹”放在了眼皮子底下。
你错了。
是你自己,带着你这群可怜的祭品,心甘情愿地,走进了我的猎场。
沉重的车轮开始滚动,碾过教堂广场的石板路,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巨大的橡木门缓缓开启,车队驶出了这座神圣的堡垒,踏上了通往黑木沼泽的、被死亡阴影笼罩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