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队驶出教堂的庇护,就像一滴墨水融入了一片已经浑浊不堪的沼泽。
黑木森林名不虚传。参天的古木以一种扭曲而绝望的姿态伸向天空,层层叠叠的树冠将天光切割得支离破碎,只剩下几缕病态的灰白光线,有气无力地洒在堆积了不知多少年的腐叶上。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郁到化不开的、潮湿腐烂的味道,混杂着泥土的腥气和某种未知植物的苦涩汁液味,每一次呼吸都像是在吞咽一口陈年的汤药。
队伍行进得极其缓慢。骑士们沉重的铁靴踩在湿滑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噗嗤”声,马蹄也深一脚浅一脚,溅起黑色的泥浆。除了这些必要的声音,以及盔甲偶尔的摩擦撞击声,再无其他。没有人说话,连呼吸都刻意放轻了。每个人的神经都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警惕着从任何一个阴影角落里可能发起的突袭。
这种压抑到骨子里的肃杀氛围,对塞拉芬来说,却像最舒适的温床。
她所在的马车里,混合着干草、绷带和劣质草药的味道,让她很不舒服。她掀开车帘,看着外面那些如同钢铁罐头般移动的骑士,觉得无聊透顶。她可不是来当一个被保护的货物的。
在一个地势稍显平缓的路段,她直接从颠簸的马车上跳了下来。动作轻盈得不像一个养在深闺的贵族少女,倒像一只习惯了在林间穿梭的猫。
负责押车的两名骑士被她吓了一跳,立刻勒住马。“塞拉小姐!您要做什么?这里很危险!”
塞拉芬没有理会他们,径直走向队伍前方。她身上那件宽大的斗篷随着她的走动而飘动,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即将融入这片黑暗森林的幽魂。
安德鲁,那个忠心耿-耿的副官,立刻注意到了她的动向。他策马挡在了她的面前,魁梧的身躯像一堵墙。“回到车上去,这里不是你该待的地方。”他的声音粗粝,带着毫不掩饰的命令和厌烦。
塞拉芬抬起头,兜帽滑落了一些,露出一张苍白而惊惶的小脸。她的嘴唇微微颤抖着,那双紫色的眼睛里迅速蒙上了一层水汽,像是被他粗暴的语气吓到了。“我……我只是觉得车里太闷了……我想……我想离神父近一些,那样会让我感觉……安全一点。”
她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让安德鲁准备好的更严厉的呵斥卡在了喉咙里。他皱着眉,显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一个随时可能哭出来的“受害者”。
就在这时,队伍最前方的塔修斯听到了动静,他勒住马,回过头。他的目光越过安德鲁的肩膀,落在了塞拉芬身上。那双冰蓝色的眼睛,在昏暗的林间,像两块最纯粹的寒冰。
“安德鲁,”他的声音响起,平稳而低沉,“让她过来。给她一匹马。”
“大人!”安德鲁的语气里充满了不解和反对。
“这是命令。”塔修斯没有解释,只是重复了一遍。
安德鲁的脸涨红了,但最终还是服从了。他极不情愿地从一名随行的教士那里牵来一匹相对温顺的母马,粗鲁地将缰绳塞到塞拉芬手里。
塞拉芬低着头,小声地道了谢。然后,她抓住马鞍,一个利落的翻身,稳稳地坐上了马背。整个动作流畅而优美,充满了与她柔弱外表截然相反的力量感。安德鲁的瞳孔猛地一缩。
安德鲁死死地盯着她,眼神里的怀疑几乎要凝成实质。一个娇生惯养、颠沛流离的贵族孤女,怎么会有这么好的骑术?这根本不合逻辑。
塞拉芬仿佛没有察觉到他审视的目光,只是驱使着马,小步跟上了队伍最前方的塔修斯。她没有靠得太近,保持着一个既不失礼、又能清晰对话的距离。她的出现,像是在这支沉默的钢铁队伍里滴入了一滴异色的颜料,所有人都感觉到了,却又因为指挥官的默许而不敢言语。
森林里的光线愈发昏暗,仿佛连时间都在这片腐朽的土地上流逝得格外缓慢。
“神父……”
塞拉芬的声音打破了沉寂,轻柔得像一片羽毛,却又精准地落在了塔修斯的耳边。“我……可以问您一些问题吗?关于……信仰的事。我母亲以前总跟我说,有不懂的,就要请教神父。”
塔修斯目视前方,冷硬的侧脸线条在昏暗光线下显得愈发分明。他没有转头,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了一个极简短的音节:“问。”
得到了许可,塞拉芬的语气里带上了一丝恰到好处的“求知欲”。“神父,您说神明慈悲,那他为何要创造出吸血鬼这种……必须以我们鲜血为食才能生存的怪物呢?这就像是……故意让它们与我们为敌一样。如果神明爱着世间万物,那祂也爱着它们吗?”
这个问题,像一根淬了蜜糖的毒针,扎进了塔修斯的信仰体系。
他沉默了片刻,声音冷得像林间的雾气:“神明创造的一切,最初皆为良善。是堕落与罪,扭曲了它们的本性。它们是需要被净化的迷途羔羊,而非天生的敌人。”
这是一个标准得不能再标准的教义回答,完美无瑕,却也冰冷无情。
“迷途的羔羊吗?”塞拉芬重复着这几个字,声音里充满了天真的困惑,“可是……羔羊不会以牧羊人的血为食呀。”
塔修斯握着缰绳的手,指节猛然收紧,皮革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她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继续用那种纯粹无辜的语气追问:“还有……如果虔诚的祷告真的能得到回应,为什么……为什么我城堡里那些每天都去小教堂祈祷的仆人,都死了呢?他们比我虔诚多了。而我……我只是个会偷偷躲起来的胆小鬼,却活了下来。神明的拣选,真是……让人看不懂呢。”
她的话语里带着哭腔,像是在回忆那场屠杀,但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塔修斯信仰的基石上。这不是一个幸存者的迷茫,这是一种赤裸裸的、对神明公义的质问。
塔修斯感觉一股烦躁的怒火从心底窜起。他想呵斥她,让她闭嘴,但看着她那张写满了悲伤与不解的脸,看着她那双因为强忍泪水而显得格外明亮的紫色眼睛,那些斥责的话语却一句也说不出口。对一个“受害者”发怒,有违他的准则。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声音比之前更加低沉:“神的意志,非凡人所能揣度。或许,祂留你性命,是为了让你见证祂的荣光,将希望带给更多人。”
这个答案连他自己都觉得苍白无力。
“希望……吗?”塞拉芬轻声呢喃,仿佛在品味这个词。她抬起眼,直直地看向塔修斯,那双紫眸深处,有什么东西一闪而过,快得让人无法捕捉。“神父,你们用圣水净化吸血鬼,因为它能灼烧黑暗。可是……人心里的黑暗呢?那些嫉妒、贪婪、背叛……有时候,我觉得人心里的黑暗,比吸血鬼的獠牙更让人害怕。圣水能洗净这些吗?如果不能,那我们又该如何净化自己呢?”
轰——!
塔修斯的大脑嗡的一声。
这个问题,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劈开了他用教条和戒律铸就的坚固堡垒。他猛地转过头,第一次在旅途中正眼看她。
在昏暗的林光下,她那张苍白的脸美得惊心动魄,那双紫色的眼睛像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里面没有悲伤,没有困惑,只有一片洞悉世事的、近乎残酷的清明。
她根本不是在求教,她是在审判!用一个凡人少女的身份,审判着他和他的神!
空气在两人之间凝固了,紧张得仿佛随时会爆裂。
“大人!”
安德鲁粗重的声音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对峙。他策马插到两人中间,高大的身躯隔开了他们的视线,不满地瞪了塞拉芬一眼,然后对塔修斯说:“前方雾气变浓,路况复杂,请您专注指挥,以防有变!”
塔修斯猛地将视线从塞拉芬脸上移开,胸口剧烈地起伏了一下。他没有回答安德鲁,只是用靴跟轻轻磕了一下马腹,催动战马,拉开了与塞拉芬的距离,走到了队伍的最前方。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柄插在地上的、孤傲的剑,每一个线条都透着紧绷和抗拒。
塞拉芬看着他仓促离去的背影,低下了头。在无人看见的兜帽阴影里,她那殷红的嘴唇,缓缓勾起一抹得逞的、妖异至极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