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是黑木森林真正的主人。当最后一缕天光被浓密的树冠彻底吞噬,这片土地便活了过来。空气里那股潮湿腐烂的气味愈发浓重,仿佛整片森林都在缓慢地、无声地消化着自己。一种粘稠的、令人作呕的寂静笼罩着一切,连风都死在了林间。
队伍在林中一片相对开阔的空地上扎下了临时营地。几堆篝火“噼啪”作响,跳动的火焰是这片死寂中唯一鲜活的色彩,却也因此显得格外孤单。火光将骑士们冰冷的铠甲映照出晃动的、扭曲的影子,他们围坐在火边,沉默地擦拭着武器,或者啃食着干硬的面包,每一个人的脸上都刻着紧绷与疲惫。守夜的骑士手持长戟,在营地边缘来回踱步,他们的脚步声在湿软的腐叶上几乎听不见,只有金属甲片偶尔碰撞的轻响,证明着他们的存在。
塔修斯没有休息。他正亲自检查着营地四周布置的简易结界。他将一小瓶圣水沿着一个无形的圆圈洒下,圣水接触到地面,发出一阵微弱的“滋滋”声,一缕极淡的银色光晕随之亮起,又迅速隐没在黑暗里。这道结界无法抵挡强大的邪恶,但足以对那些没有理智的低等生物起到预警和灼伤作用。做完这一切,他站直了身体,目光扫过整个营地。他的部下们训练有素,但长途跋涉和持续的精神压力,已经让他们显露出疲态。
他的视线最终落在了最大那堆篝火旁的身影上。
塞拉,或者说塞拉芬,正蜷缩在一张厚厚的毛毡里,只露出一张巴掌大的、苍白的小脸。她低着头,似乎已经睡着了,火光在她纤长的睫毛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看上去脆弱又无害。
但塔修斯知道,那副外表下藏着什么。白天她在森林里问出的那些问题,如同最恶毒的藤蔓,已经缠上了他的心脏,并且开始收紧。那些对神明公义的质问,那些对人性黑暗的剖析,根本不是一个贵族孤女能说出来的。那是来自深渊的低语,每一个字都精准地敲打在他信仰最薄弱的地方。
他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烦躁。这种感觉甚至超过了面对最强大的吸血鬼长老时的愤怒。愤怒是纯粹的,是可以被圣光净化的情绪。而这种烦躁,却像是混入血液的毒,无处宣泄,只能任由它在四肢百骸里流窜。
塞拉芬当然没睡。她甚至觉得有些好笑。
就这?小学生级别的防御。
她将下巴埋在柔软的毛毡里,紫色的眼眸在无人注意的阴影中,正饶有兴味地评估着这群“精英”。那些骑士的站位,看似严密,实则漏洞百出。只要有两到三只速度够快的血仆从东南方向同时突进,就能瞬间撕开那个拿着十字弩的菜鸟和那个明显在打瞌睡的胖子之间的空档,直扑后方那群只会念经的教士。
而那些教士,简直是移动的血包,还是低配版的那种。他们身上的圣力波动,在她看来,比篝火里即将熄灭的木炭还要微弱。
至于塔修斯亲手布置的那个结界……塞拉芬差点笑出声。那点圣水,大概也就够给一只刚转化的新生吸血鬼刮个痧。
她有点失望。本以为会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攻防战,没想到是一群装备精良的草包在过家家。她开始期待,期待这片森林里能有点像样的“娱乐活动”送上门来。
娱乐活动,说来就来。
午夜时分,当营地里的寂静达到顶点时,一声凄厉到不似人声的尖啸,如同利刃般划破了夜空!
“敌袭!”
守夜骑士的怒吼被淹没在紧随而至的、铺天盖地的翅翅扇动声中。黑暗的林中,无数对猩红的光点亮了起来,像是地狱睁开的眼睛。它们从四面八方涌来,速度快得惊人。
那是一群蝠翼吸血鬼。它们保留着部分人形,但身体已经严重畸变,脊背上生出巨大的、如同烂肉拼接而成的蝠翼,四肢细长如蜘蛛,指尖是锋利的骨爪。它们没有理智,只有对鲜血最原始的饥渴,是吸血鬼社会里最低等的炮灰。
混乱瞬间爆发!
骑士们第一时间结成圆阵,沉重的塔盾“砰砰砰”地砸在地上,形成一道钢铁壁垒。长剑从盾牌的缝隙中刺出,带起一道道寒光。教士们则聚集在阵型中央,高举着银质圣徽,开始大声吟唱圣言。
“以上主之名,退散吧,污秽之物!”
一圈柔和的白色光晕从他们身上扩散开,冲在最前面的几只蝠翼吸血鬼被光芒扫中,身上立刻冒出黑烟,发出痛苦的嘶吼,但后续更多的同类已经悍不畏死地扑了上来!
利爪与盾牌碰撞,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牙齿啃咬着钢铁,溅起一串串火星。一只吸血鬼被长剑贯穿了胸膛,却依旧用爪子死死抓住骑士的头盔,直到被另一名骑士拦腰斩断。黑色的污血和破碎的内脏洒了一地,浓郁的血腥味混合着腐臭,瞬间引爆了所有生物的凶性。
塔修斯站在战圈的最前方,他甚至没有拔剑。
他黑色的神职长袍在混乱的气流中翻飞,那张俊美如神祇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只有那双冰蓝色的眼眸,亮得像极圈的恒星。
一只蝠翼吸血鬼越过盾墙,张开腥臭的大嘴朝他扑来。
“尘归尘。”
塔修斯只是抬起眼,薄唇轻启,吐出三个字。
那只吸血鬼的动作在半空中猛然凝固,随即,一团纯白色的火焰从它体内轰然爆开,将它瞬间烧成了飞灰,连一声惨叫都没来得及发出。
言灵。这是属于“圣徒之血”的权能。他的声音,就是神明的律法。
“土归土。”
另一只试图从背后偷袭他的怪物,身体瞬间石化,重重地摔在地上,碎成了一地粉末。
他就像风暴的中心,无论四周如何狂乱,他自岿然不动。他迈步前行,每说出一个代表净化的词语,就有一只吸血鬼化为灰烬。他高大的身影在火光与圣焰中,宛如降临凡间的神明,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与冷酷的慈悲。
塞拉芬在人群后方,饶有兴味地看着这一幕。
哦?有点东西。
她看着塔修斯那挺拔的背影,看着他每一次挥手、每一次开口都带起的圣光涟漪。那份力量,纯粹、强大,充满了神圣的秩序感。这种力量,正是她最厌恶,也最渴望摧毁的东西。她能感觉到,每一次他动用力量,他血液里那股混合着阳光和古老焚香的味道就变得更加浓郁,像一瓶被打开了瓶塞的绝世佳酿,香气四溢,疯狂地撩拨着她沉睡了几个世纪的味蕾。
真想……现在就过去,咬开他的脖子,尝一尝那神圣的血液,到底是什么滋味。
就在她出神的时候,一只漏网之鱼突破了防线。那是一只格外壮硕的蝠翼吸血鬼,它的一只翅膀被砍断了,反而激发了它全部的凶性。它无视了身边正在战斗的骑士,猩红的眼睛死死锁定了那个看上去最弱小、最无助的目标——蜷缩在火堆旁的塞拉芬。
它发出一声狂喜的嘶吼,如同一颗黑色的炮弹,直扑过去!
“小心!”安德鲁怒吼着想要回防,却被两只吸血鬼死死缠住。
一切都发生得太快了。
就在那腥臭的利爪即将触碰到塞拉芬的瞬间,一道身影比声音更快地出现在她面前。
是塔修斯。
他甚至没有看那只吸血鬼,只是抬起左手,五指张开,对着它的方向。
“净化。”
一个词。
没有爆炸,没有火焰。那只巨大的蝠翼吸血鬼就像被无形的橡皮擦从这个世界上抹去一样,在一瞬间分解成了最微小的光尘,然后彻底消失。
绝对的力量。
塔修斯挡在塞拉芬身前,高大的身躯将她完全笼罩在自己的影子里。他转过身,冰蓝色的眼眸里带着一丝急切,正要开口询问。
然而,他的话语,他的呼吸,他的一切思绪,都在下一秒钟,彻底凝固了。
吸血鬼被净化时爆开的污血,有几滴,溅射到了塞拉芬苍白的脸颊上。其中一滴,恰好落在她殷红的、微微张开的唇角。
那血是黑色的,散发着恶臭。任何一个正常人,都会惊恐地尖叫,会立刻将它擦掉。
塞拉芬没有。
她只是微微仰着头,看着瞳孔骤然缩紧的塔修斯。在跳动的火光下,她缓缓地、极其自然地伸出了小巧的、粉色的舌尖。
那动作带着一种猫科动物独有的慵懒与优雅。
她的舌尖,轻轻地、带着一种品鉴般的意味,舔去了唇角的那滴黑血。
然后,她抬起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眸,直直地望进塔修斯冰蓝色的眼底深处。她的脸上,没有恐惧,没有恶心,只有一种天真到了极点的无辜,混合着一种媚入骨髓的、极致的诱惑与挑衅。
她甚至还对着他,弯起了嘴角,露出了一个甜美而纯净的微笑。
仿佛在无声地对他说:
“看,我是不是很特别?”
“味道……还不错哦。”
轰——!
塔修斯的大脑,一片空白。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被拉长,周围的喊杀声、嘶吼声、祷告声全部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那张带着无辜笑容的脸,那个舔舐污血的粉色舌尖,和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嘲笑一切的紫色眼眸。
怀疑、警惕、试探……所有的一切,在这一刻,都变成了一个狰狞而确凿的现实。
她不是人。
这个念头,如同最寒冷的冰锥,狠狠刺入他的心脏。
战斗很快就结束了。在塔修斯回过神后爆发出的、近乎狂暴的圣光洗礼下,残余的蝠翼吸血鬼被清剿得一干二净。
营地里一片狼藉,空气中弥漫着血腥、焦臭和圣水混合的诡异味道。骑士们开始清理战场,救治伤员,但所有人的动作都透着一种古怪。他们有意无意地,都将目光投向营地中央那对峙的两人,然后又飞快地移开,交头接耳,窃窃私语。
安德鲁大步流星地走了过来,他满脸是血,盔甲上全是抓痕,但他毫不在意。他死死地瞪着塞拉芬,右手按上了腰间的剑柄,因为愤怒,他粗壮的脖子上青筋暴起。
“大人!这个妖女……她……”
“住口。”
塔修斯的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冰,直接打断了副官的话。
他挥手制止了安德鲁,然后,一步一步地,走到了塞拉芬的面前。
火光在他和她之间跳跃,将他的影子拉得巨大而扭曲,几乎要将她完全吞噬。
他居高临下地审视着她,那目光不再是试探,而是如同手术刀一般,冰冷、锐利,要将她从灵魂到肉体彻底剖开。
塞拉芬却只是眨了眨眼,那副天真又挑衅的表情已经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恰到好处的惊魂未定和泫然欲泣。她抱着毛毡,身体微微发抖,像一只受惊的小鹿。
“对、对不起,神父……”她的声音带着哭腔,怯生生地说,“我……我只是……下意识的……那味道……有点奇怪……我不是故意的……求您别赶我走……”
塔修斯的心中,掀起了滔天巨浪。
那个微笑,那个舔舐鲜血的画面,像最恶毒的烙印,已经永远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
而现在,她却用这样一幅无辜可怜的模样来应对他的审判。
她在玩弄他。
用她的柔弱,她的眼泪,她的谎言,玩弄着他引以为傲的理智、戒律,和他那可笑的、属于神职人员的“责任”。
他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握紧的双拳,指节因为用力而发出“咯咯”的轻响。银质的十字架隔着教袍,烫得他胸口的皮肤一阵刺痛。
他知道,他应该立刻在这里,用最神圣的火焰,将这个伪装成人类少女的怪物净化得一干二净。
可是,他的嘴唇开合了几次,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