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像一个吝啬的债主,慢吞吞地收回了笼罩在黑木森林上空的夜色。营地里死气沉沉。昨夜战斗留下的焦黑印记和凝固的污血,如同这片土地上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空气里,血腥味、焦臭味和圣水那清冷的气息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种令人作呕的诡异味道,钻进每个人的鼻腔,提醒着他们昨夜的混乱与死亡。
没有人说话。骑士们收拾着残局,动作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沉重。他们将同伴的尸体用白布包裹起来,准备带回教堂安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了疲惫和压抑的愤怒,但更多的,是一种心照不宣的恐惧。这种恐惧,并不完全来自于那些被圣焰净化的怪物,而是来自于一个活生生的人。
所有人的视线,都有意无意地绕开那堆最大的篝火。塞拉芬就坐在那里,身上依然裹着那张厚实的毛毡。她看起来像是被吓坏了,脸色苍白得近乎透明,低垂着头,纤长的手指紧紧抓着毛毡的边缘,一动不动,像一尊精致易碎的瓷娃娃。
可这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再也换不来任何同情。
一个年轻骑士在清理她附近的血迹时,不小心离她近了一些,他像是被蝎子蛰了一样,猛地向后跳开,脸上的表情是毫不掩饰的厌恶和惊惧。另一个正在分发干粮的教士,在经过她身边时,脚步明显加快,手下意识地紧紧攥住了胸前的银质十字架,仿佛那是什么能抵御瘟疫的护身符。
这是一种无声的、集体的排挤。他们像躲避某种不洁之物一样,在她周围形成了一个真空地带。他们窃窃私语,目光交换间充满了猜忌与惶恐。
“她就是个灾星!”
“你看到了吗?昨晚……她舔了那东西……”
“天啊,太恶心了……她是魔鬼吗?”
这些压低了的声音,像蚊蚋的嗡鸣,清晰地飘进每个人的耳朵里。
安德鲁再也忍不住了。他魁梧的身躯带着一身尚未干透的血污,大步流星地走到塔修斯面前。昨夜的战斗在他脸上留下了一道深可见骨的抓痕,但他毫不在意,那双忠诚的褐色眼睛里燃烧着熊熊怒火。
“大人!”他几乎是在咆哮,粗壮的脖子上青筋暴起,“我们不能再带着她了!这个女人,她绝壁有问题!昨晚所有人都看到了,一个正常的、敬畏神明的女孩,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事!她去舔吸血鬼的脏血!她不是被吓坏了,她是在享受!”
他的声音在寂静的清晨里格外响亮,所有人都停下了手中的动作,齐刷刷地看向这里。
塔修斯背对着他,正在擦拭一把沾染了污血的仪式短剑。他没有回头,只是用一块亚麻布,缓慢而仔细地,擦拭着剑身上雕刻的圣言。每一个动作都带着一种刻板的、压抑的精准。
“她是不祥的根源!大人!”安德鲁的语气愈发激动,“自从她出现,一切都变得不对劲!我们必须把她隔离起来,或者……或者干脆把她留在这里!让她自生自灭!这片邪恶的森林才是她该待的地方!”
“安德鲁副官,您怎么能这么说!”一个怯生生的声音响起。
是莉西亚。那个年轻的见习修女不知何时走了过来,她的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清澈的眼睛里满是焦急和不忍。“塞拉小姐她……她只是一个可怜的受害者!她失去了一切,她被吓坏了,才会做出一些……一些失常的举动。我们是神的仆人,我们的职责是庇护弱小,而不是在他们最需要帮助的时候抛弃他们!”
小修女的辩护,显得那么苍白无力。安德鲁甚至不屑于跟她争辩,只是用一种“你太天真”的眼神瞥了她一眼,然后继续死死地盯着塔修斯的背影。
整个营地的气氛,因为这场对峙而凝固到了冰点。所有人都屏住呼吸,等待着他们的领袖,他们的神,做出最终的裁决。
终于,塔修斯停下了擦拭的动作。他将那柄光洁如新的短剑收回鞘中,然后缓缓转过身。
晨光熹微,照亮了他那张如同冰雕般俊美的脸。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那双冰蓝色的眼眸深不见底,看不出喜怒。昨夜,那个女人舔舐污血的画面,那个纯真又妖异的微笑,像一根毒刺,在他的脑海里反复回放,每一次都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理智告诉他,安德鲁是对的。这个女人浑身上下都透着诡异,她的存在本身就是最大的威胁。他应该立刻执行净化,用最纯粹的圣火烧尽这份邪恶。
可是……
他的目光越过众人,落在了那个蜷缩在毛毡里的纤细身影上。她似乎感觉到了他的注视,缓缓抬起了头。那双紫色的眼睛里,盛满了恰到好处的惊恐和哀求,泪水在眼眶里打着转,仿佛他只要说一个重字,那泪珠就会立刻滚落下来。
她又在演了。
塔修斯很清楚。但他却无法戳穿。因为他没有任何证据。一个“下意识”的动作?一个“被吓坏了”的反应?这些借口荒谬得可笑,却又让人无法反驳。在他作为神职人员被灌输的所有教条里,没有一条是教他如何去审判一个“可能”的罪人。他的原则,他的信仰,都要求他拿出确凿的证据,而非凭空猜测。
处置一个手无寸铁的“难民”,有违他的准则。
这矛盾像两只巨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心脏。
“够了。”
他的声音响起,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冰冷和权威。他看着安德鲁,目光锐利如刀。“她是教会的庇护者。在抵达下一个城镇之前,她的安全由我们负责。这是命令,不是可以商讨的提议。”
安德鲁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他想说什么,但在塔修斯那不带一丝温度的注视下,所有的话都堵在了喉咙里。他只能不甘地低下头,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是,大人。”
塔修斯不再看他,目光转向了塞拉芬。“从现在起,”他一字一顿地说道,每一个字都像一块冰,“你,必须时刻待在我的视线范围之内。一步也不许离开。”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再次陷入了愕然。这不像是保护,更像是一种最高级别的监视。将最危险的嫌疑人,放在离自己最近的地方。
塞拉芬闻言,那双含泪的紫眸里,瞬间迸发出了劫后余生的光彩。她用力地点着头,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是!是!神父!我听您的!我什么都听您的!谢谢您没有抛弃我!”
她一边说,一边挣扎着从地上站起来,身体晃了晃,仿佛随时都要倒下。
塔修斯冷眼看着她的表演,内心毫无波澜。他转身,重新跨上那匹黑色的战马,只留给众人一个孤高而坚硬的背影。
“整理行装,继续出发。”
队伍重新上路,气氛比之前更加诡异。塞拉芬如愿以偿地被安排了一匹马,紧紧跟在塔修斯的身侧。其他骑士和教士,则像避让瘟神一样,与他们拉开了至少五米以上的距离。整个队伍,被无形地分割成了两部分。
塞拉芬对周围那些几乎要将她射穿的敌意目光毫不在意,甚至觉得有点好笑。这届圣殿骑士的心理素质,真的不太行啊。她将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在了身侧这个男人身上。
她开始了一场属于她自己的、无声的表演。
“神父……”她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带着一丝虚弱的颤抖,“我……我有点头晕,马背好颠……”
塔修斯目不斜视,仿佛没听见。
她便变本加厉,身体在马背上轻轻晃动,一只手无力地扶着额头,另一只手下意识地伸出,似乎想要抓住什么支撑物。那只纤细苍白的手,指尖“不经意”地,擦过了塔修斯握着缰绳的手背。
那一瞬间的触碰,柔软、冰凉,像一条滑腻的蛇,瞬间钻进了塔修斯的皮肤里。他全身的肌肉猛地一僵,握着缰绳的手指条件反射般地收紧,皮革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陌生的、如同电流般的酥麻感,从手背窜起,沿着手臂,直冲天灵盖。
他活了二十多年,从未与任何女性有过如此近的接触。他的身体,他的意志,都被圣洁的戒律包裹着,如同封存在冰块里的圣物。而这一下轻微的触碰,就像一把滚烫的凿子,在那坚冰上,凿开了一道细微却无法忽视的裂缝。
他猛地将手抽回,拉开了与她之间的距离,侧脸的线条绷得像一根即将断裂的弦。
塞拉芬仿佛被他的反应吓到了,立刻缩回手,低着头,小声道歉:“对不起,神父……我不是故意的……”
她的道歉声里,藏着一抹谁也听不出的、得逞的笑意。
她看着他紧绷的侧脸,看着他宽阔的肩膀在黑色神职长袍下勾勒出的有力线条,看着他因为用力而指节泛白的双手。这个男人,就像一座被冰雪覆盖的活火山。外表有多么冷硬禁欲,内里就有多么炽热滚烫。而她最喜欢的游戏,就是亲手引爆这座火山。
傍晚,当队伍再次扎营,塔修斯第一次逃离了人群。他需要独处,需要向上帝祷告,来驱散心中那股越来越浓重的阴霾。
他走到营地最边缘的一棵古树下,这里远离篝火,黑暗而僻静。他单膝跪下,从怀中掏出那枚冰冷的银质十字架,紧紧握在掌心。十字架的棱角硌得他掌心生疼,他试图用这股疼痛来让自己保持清醒。
他闭上眼睛,开始低声诵念祷文。
“我们在天上的父,愿人都尊你的名为圣。愿你的国降临……”
这些他从识字起就刻在骨子里的句子,此刻从嘴里吐出来,却变得无比干涩和陌生。往日里,祷告总能带给他无上的平静与力量,仿佛能直接与神明对话,感受到那份圣洁的光辉。
但今天,什么都没有。
没有平静,没有回应。他的脑海里一片混乱。
他越是想集中精神,那些不该出现的画面就越是清晰地浮现出来。
塞拉芬那张苍白又美得惊心动魄的脸。
她在森林里,用天真无邪的语气,问出那些最恶毒、最亵渎神明的问题。
“人心里的黑暗,圣水能洗净吗?”
昨夜,在跳动的火光下,她微微仰着头,看着他,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没有恐惧,只有纯粹的、媚入骨髓的挑衅。
还有……那个动作。
那个粉色的、小巧的舌尖,伸出来,带着一种品鉴般的、慵懒的姿态,轻轻舔去唇角那滴肮脏污秽的吸血鬼之血。
轰——
塔修斯的大脑嗡的一声,呼吸猛然一窒。那个画面,像最精湛的画师用最鲜活的颜料画出的魔鬼画卷,在他的脑海里无限循环、放大。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得令人发指。
一股前所未有的烦躁和……战栗,从他的脊椎骨底端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这不是面对邪恶时的愤怒,不是斩杀魔物时的决绝。这是一种全新的、陌生的、被污染的情绪。他的信仰,他那如同钢铁般坚固的意志高墙,在这些挥之不去的画面冲击下,第一次,出现了清晰可见的裂痕。
他甚至感觉到了一种诡异的、被禁忌吸引的悸动。他想知道,那滴血是什么味道?他想知道,她那双紫色的眼睛里,到底还藏着多少秘密?
这个念头一出现,就让他感到了深入骨髓的恐惧和自我厌恶。
他在做什么?他在想什么?!他是圣米迦勒大教堂的教父,是神的圣徒,是斩妖除魔的利剑!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对一个疑似魔物的女人,产生这种……这种肮脏的好奇!
“……不叫我们遇见试探,救我们脱离凶恶。因为国度、权柄、荣耀,全是你的,直到永远。阿们。”
他用尽全身力气,才念完了最后一句祷文。声音沙哑得不像是他自己的。
他睁开眼,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额头上布满了冷汗。他低头,看着自己紧握着十字架的右手。因为用力过度,指节已经一片青白,手背上青筋虬结,微微颤抖。
他试图驱散脑中的阴影,却发现那些画面像是已经生了根,盘踞在他的灵魂深处。
他第一次,对自己坚守了一生的信仰,产生了动摇。
而那颗怀疑的种子,一旦种下,便会以最疯狂的速度,在黑暗中滋生、蔓延,直到将他整个人彻底吞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