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森林的恶意,是会渗透到骨子里的。它不像刀剑那样干脆利落,而是像潮湿的霉菌,无声无息地侵蚀着你的意志。队伍的气氛已经压抑到了极点,仿佛空气都凝结成了铅块。骑士们不再交谈,连最粗鲁的佣兵都学会了沉默,只有盔甲摩擦和马蹄踩在腐叶上的沉闷声响,构成这趟死亡之旅的唯一配乐。
他们像一群移动的孤魂,被无形的线牵引着,走向未知的深渊。而那根线的尽头,就握在那个紧跟在指挥官身侧的女人手里。
安德鲁的视线像淬了毒的钉子,一遍遍地扎向塞拉芬的背影。他想不通,大人为什么会做出如此荒唐的决定。这个女人就是个移动的灾祸,她身上的邪气几乎要凝成实质,可大人不仅留下了她,还把她放在离自己最近的位置。这根本不是监视,这简直是引狼入室,是把自己的脖子主动凑到毒蛇的獠牙下。他的怒火和不解在胸膛里翻滚,几乎要将他整个人都点燃。
而其他人,则用一种更为隐晦的方式表达着他们的排斥。他们与塔修斯和塞拉芬之间,自动空出了一片真空地带,仿佛那两人身上带着某种看不见的瘟疫。那是一种混杂着恐惧、厌恶和一丝诡异好奇的疏远。
终于,在太阳抵达一天中最高,却依然无法穿透这片密林的位置时,塔修斯下令休整。
骑士们如释重负,纷纷下马,靠着树干喘息。疲惫像潮水一样涌上来,几乎要淹没他们。
就在这死寂的氛围中,塞拉芬动了。
她轻巧地从马背上滑下来,动作依然优雅得不像个长途跋涉的难民。她没有理会那些几乎要将她洞穿的目光,径直走向了那个正在分发圣水和绷带的年轻修女,莉西亚。
莉西亚感觉到有人靠近,一抬头,正对上塞拉芬那双紫水晶般的眼睛。她下意识地瑟缩了一下,抓紧了怀里的药箱。昨夜发生的一切,对她这样在圣堂里长大的女孩来说,冲击力太大了。
“修女姐姐。”塞拉芬的声音柔得像一捧新雪,带着一丝怯生生的讨好,“我……我能向您请教一些事情吗?关于……主的事。”
莉西亚愣住了。她看着眼前这张苍白、美丽又写满了无助的脸,看着她那双因为紧张而微微颤动的睫毛,内心的戒备不由自主地松动了。她想起了自己的职责,想起了神父们常说的“以慈悲之心对待迷途羔羊”。
“当、当然可以,塞拉芬小姐。”莉西亚的声音还有些紧张。
塞拉芬的脸上立刻绽放出一种受宠若惊的光彩,她小心翼翼地在莉西亚身边坐下,姿态谦卑得像个最虔诚的求学者。“谢谢您,修女姐姐。我……我以前总是不懂,为什么母亲和仆人们要去教堂。但经历了这些事之后,我好像……有点明白了。我想……我也想向神明祈求庇护。”
她的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哽咽,仿佛在回忆那场屠杀。莉西亚的心瞬间就软了,她放下药箱,柔声安慰道:“神明是仁慈的,祂会接纳每一个愿意靠近祂的灵魂。”
“嗯!”塞拉芬用力点头,然后用一种近乎天真的好奇语气问道:“那……祷告的时候,姿势有什么讲究吗?我看到你们都会在胸前划十字,那代表着什么呢?还有……《圣典》里,有没有哪一章是专门讲述幸存者的……我是说,像我这样的人,该如何向上帝感恩,才能不被祂看作是……忘恩负义的胆小鬼?”
她的问题一个接一个,每一个都精准得可怕。她没有问那些宏大的、关于神明公义的哲学难题,而是切入到了最细微、最具体的实践层面。她问祷文的韵律,问圣徽上不同纹路的象征意义,问圣米迦勒大天使斩杀恶龙时所念的到底是哪一句祝祷。
她的语言流畅而精准,仿佛她不是在求教,而是在进行一场严谨的学术考证。
莉西亚被她问得有些手忙脚乱,这些问题有些连她自己都只是一知半解。但看着塞拉芬那双充满了“求知欲”的紫色眼睛,她又生出一种强烈的责任感,仿佛自己正在引导一个迷失的灵魂重返圣光。她耐心地、尽自己所能地解答着,甚至拉着塞拉芬的手,教她如何将手指并拢,在额头、胸口、双肩划出那个神圣的符号。
塞拉芬模仿着她的动作,指尖在空气中划过。她的动作流畅、优雅,带着一种芭蕾舞演员般的精准,却又透着一股说不出的怪异。那不像是在祈求神恩,更像是在临摹一幅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画作,带着一种冷漠的、审视的意味。当她的指尖点在胸口时,她抬起眼,目光越过莉西亚的肩膀,看向了不远处那棵古树下的身影。
塔修斯一直站在那里,没有动。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尊沉默的雕像,黑色的教袍将他与周围阴沉的林木融为一体。他看着那边的“教学”,看着塞拉芬脸上那副虔诚认真的表情,看着她笨拙又优雅地模仿着那个神圣的动作。
理智告诉他,这一切都是假的。这个女人昨天还在用最恶毒的语言亵渎神明,还在他面前做出那般惊世骇俗的举动。可现在,她却像个最纯粹的信徒,向一个不谙世事的小修女寻求信仰的入门之道。
这矛盾的画面,让他感到一阵阵的眩晕。他开始怀疑,是不是自己真的错了?是不是昨夜的一切,都只是她极度惊恐下的失常反应?一个从小养尊处优的贵族小姐,在经历家破人亡的惨剧后,精神出现扭曲,做出一些反常的举动,似乎……也并非完全不合逻辑。
就在这时,安德鲁的声音传来:“莉西亚修女,过来帮一下忙!约翰的伤口裂开了!”
“啊,好的!”莉西亚如蒙大赦,她匆忙对塞拉芬说了句“您先自己感受一下”,便提着药箱跑开了。
林间的空地,瞬间只剩下零散的骑士,和那两个无声对峙的人。
在莉西亚转身的刹那,塞拉芬脸上那种虔诚的、渴求知识的表情,就像被风吹熄的蜡烛,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赤裸裸的、几乎不加掩饰的占有欲。
她的身体还维持着那个祈祷的姿态,但她的眼神已经变了。那双紫色的眼眸不再清澈,而是化为了两个深不见底的漩涡,牢牢地、死死地锁定了树下的塔修斯。那眼神里没有挑逗,没有诱惑,只有一种更原始、更纯粹的东西。就像一头饥饿的猛兽,终于在漫长的等待后,看到了自己心心念念的猎物。那眼神仿佛在无声地宣告:
“你是我的。”
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一股冰冷的、黏腻的侵略性,穿过几十米的距离,精准地刺在了塔修斯身上。他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一种被顶级掠食者盯上的、源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感,从他的脊椎骨一路窜上后脑。
他猛地抬起头,冰蓝色的眼眸如利剑出鞘,迎上了她的视线。
然而,就在他们目光交汇的一瞬间,塞拉芬又变了。
那侵略性十足的眼神消失了,仿佛从未出现过。她微微睁大了眼睛,像是被他锐利的目光吓到了一样,飞快地垂下眼帘,脸上浮现出一抹羞涩的、带着点慌乱的红晕。她甚至还对着他,露出一个极轻、极快的微笑,然后就像做错事的孩子一样,迅速低下了头,摆弄着自己的手指。
那切换是如此的迅疾,如此的天衣无缝。
塔修斯的大脑,嗡的一声,一片空白。
他站在原地,心脏狂跳。他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因为连日的疲惫和精神压力,已经产生了幻觉。刚才那如同实质的、充满占有欲的眼神,是真的吗?还是只是自己内心深处恐惧的投射?
他看着那个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的“无辜少女”,再回想刚才那几乎要将他吞噬的眼神,一种前所未有的毛骨悚然的感觉,攫住了他的心脏。
她不是在演戏。
她是在玩弄他。用他的理智,他的感知,他的判断力,来玩一场猫捉老鼠的游戏。
而他,就是那只被玩弄于股掌之间的、可悲的老鼠。
“出发!”
塔修斯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两个字。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
队伍再次上路,而那场无形的较量,也进入了白热化的阶段。
塞拉芬将这种精神上的凌迟玩到了极致。她不再有任何出格的言语,她只是安静地骑着马,跟在他的身侧。但她的存在本身,就成了一种最甜蜜的酷刑。
她会装作不经意地,用一种探讨教义的语气,问他一些关于“牺牲”与“奉献”的问题。
“神父,我听莉西亚姐姐说,圣徒们会用自己的血肉来侍奉神明,那一定……很疼吧?”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像一阵风,却精准地钻进他的耳朵里。
塔修斯攥紧缰绳,目不斜视,冷冷地吐出两个字:“是荣耀。”
“荣耀吗?”她轻轻重复着,然后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叹息,“真好啊……我也想感受一下,那种……奉献自己的荣耀。”
她的每一个字都清清白白,却又带着一种诡异的暗示,让他不由自主地想起昨夜那个舔舐污血的画面。
行至一处险峻的窄道时,马匹需要小心翼翼地侧身通过。塞拉芬的马似乎受了惊,发出一声不安的嘶鸣,身体猛地一晃。
“啊!”她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身体顺势向着塔修斯的方向倒去。
塔修斯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伸出手,想要扶住她。但就在他的手即将触碰到她手臂的瞬间,他猛然惊醒,硬生生地将手停在了半空中。
而塞拉芬,却像是早已预料到他的反应。她的手并没有去抓他的手臂,而是精准地、带着一种不容拒绝的力道,抓住了他停在半空中的手腕。
冰凉。
那是一种超越了常人的、如同深冬寒玉般的冰凉触感。她的手指纤细却有力,紧紧地扣在他的腕骨上。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质手套,他依然能清晰地感觉到那份不属于活人的温度,和那份柔软肌肤下潜藏的、令人心惊的力量。
一股战栗的酥麻感,比上一次更加猛烈,如同被引爆的电流,从手腕处炸开,瞬间席卷全身。塔修斯的身体彻底僵住了,他甚至能听到自己血液奔流的轰鸣声。
“对不起,神父,我……我吓坏了。”她借着他的手腕稳住了身形,然后飞快地松开手,仿佛那是什么滚烫的烙铁。她的声音里充满了后怕和歉意,但她低垂的眼眸深处,却闪动着得逞的、妖异的光。
塔修斯猛地将手抽了回来,藏在宽大的袖袍下。他没有说话,只是用靴跟狠狠地磕了一下马腹,催动战马,头也不回地冲到了队伍的最前方,与她拉开了十几米的距离。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柄孤傲的、拒绝一切靠近的剑。
塞拉芬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兜帽的阴影下,她殷红的嘴唇,缓缓勾起了一个充满了愉悦和残忍的弧度。
她喜欢看他失控的样子。
这个用教条和戒律将自己包裹得密不透风的男人,每一次因为她的触碰而流露出的僵硬、惊惶和压抑,都像最顶级的佳肴,让她感到无比的满足。
就快了。
她能感觉到,那座冰山的内部,已经有岩浆在疯狂地涌动。
傍晚时分,当腐烂的雾气终于开始在林间弥漫时,派出去的侦察兵带回了消息。
“大人!前方三里外,就是黑木沼泽的边缘!我们已经能看到那座荒废庄园的轮廓了!”
所有人都精神一振,压抑了一路的战意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骑士们纷纷检查武器,教士们开始准备圣水和祝祷卷轴。决战的时刻,即将来临。
塔修斯站在一块高地上,遥望着远处那片被灰色雾气笼罩的、如同鬼域般的沼泽。他的侧脸在昏暗天光下冷硬如石,冰蓝色的眼眸里,是凝如实质的杀意。他需要一场战斗,一场酣畅淋漓的净化,来洗刷掉内心那份正在滋生蔓延的、名为“塞拉芬”的污秽。
“全员扎营!在沼泽外缘安全处建立防御工事!明日清晨,净化开始!”他下达了命令,声音冰冷而决绝。
营地里再次陷入了紧张而有序的忙碌中。
没有人注意到,在人群的最后方,塞拉芬也正望着那个方向。她看着远处那个在雾气中若隐若现的、阴森的庄园轮廓,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没有即将面对吸血鬼巢穴的恐惧,反而闪烁着一种近乎狂热的、回乡者才有的兴奋光芒。
她抬起手,仿佛想要触摸那远方的雾气,红唇轻启,用一种只有自己能听见的、带着无限眷恋和期待的声音,低声呢喃:
“家,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