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是这片沼泽最虚伪的时刻。它并未带来光明与希望,只是将深沉的黑替换成了暧昧不清的灰。浓重的、带着腐烂水草和淤泥腥气的雾,像一床厚重而肮脏的棉被,死死地压在黑木沼泽的每一寸土地上,吞噬着声音,模糊着视线。能见度低得可怕,三米之外便人影不分,只剩下影影绰绰的、如同鬼魅般扭曲的枯树轮廓。
队伍停在了这片死亡之地的边缘。空气湿冷得能拧出水,浸透了每个人的盔甲和袍服,黏腻地贴在皮肤上,带走最后一丝温度。
“安德鲁,你带第一小队,从正门强攻,动静越大越好,把庄园里所有的杂碎都吸引过去。”塔修斯的声音在死寂的晨雾中响起,冰冷、清晰,不带任何情绪,像一把出鞘的解剖刀。他已经换下了一身累赘的教袍,穿着便于行动的黑色劲装,外面套着刻有圣言的银质胸甲,勾勒出他宽阔的肩和劲瘦的腰线。那张俊美如神祇的脸庞在灰雾中显得愈发冷硬,冰蓝色的眼眸里是凝结成实质的杀意。
昨夜,他一夜未眠。他没有祷告,因为他知道,神不会回应一个内心已经被污秽盘踞的信徒。他只是坐在黑暗里,一遍又一遍地擦拭着他的长剑,直到剑身映出的自己的脸,都变得陌生而可憎。他需要一场杀戮,一场彻底的、酣畅淋漓的净化,来洗刷掉那个女人在他灵魂深处种下的毒。
“是,大人!”安德鲁的眼中燃烧着嗜血的战意,他早就等不及了。
“其余人,跟我从侧翼突入,目标是巢穴核心。”塔修斯顿了顿,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了那两个格格不入的身影上。
莉西亚的小脸在寒气中冻得发白,双手紧紧攥着胸前的十字架,身体不受控制地发抖。而塞拉芬,依然裹着那张毛毡,安静地站在小修女身后,低垂着头,看上去像一只被这肃杀气氛吓坏了的林间小鹿。
塔修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捏了一下,泛起一阵尖锐的刺痛。他移开视线,声音比沼泽的寒雾还要冷上三分:“你们两个,待在这里。”他指向不远处一堵还算完整的石屋废墟,“不要乱走,一步也不许离开。”
他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枚雕刻着复杂圣纹的银牌,走到那片废墟前,将银牌按在地面上。他低声诵念了一句简短的祝祷,银牌上瞬间迸发出柔和而圣洁的白光,光芒迅速扩展,形成一个直径约五米的半透明光罩,将那片角落笼罩其中。
“这个结界能抵御低阶魔物的靠近,也能隔绝沼泽里的瘴气。”他做完这一切,没有再看塞拉芬一眼,仿佛她只是一件需要被安置的行李。“在我们回来之前,待在里面。”
这既是保护,也是囚禁。他试图用这神圣的结界,为自己的内心划下一道最后的防线。
“是、是,神父,您……您千万要小心。”莉西亚带着哭腔应道。
塔修斯不再多言,对着自己的小队做了一个手势,高大的身影率先没入了浓雾之中。安德鲁带领的另一队人,则发出震天的战吼,伴随着圣光爆裂的轰鸣,从庄园正面的方向发起了猛烈的攻击。
喊杀声、嘶吼声、圣焰灼烧的噼啪声瞬间撕裂了沼泽的死寂。
废墟的结界内,莉西亚立刻跪倒在地,双手合十,闭上眼睛,开始用颤抖的声音为前方的战士们祈祷。“仁慈的主啊,请庇佑您的仆人,请赐予他们斩除邪恶的力量……”
塞拉芬安静地看着她。在莉西亚闭上眼睛的那一刻,她脸上那副楚楚可怜的惊恐表情,就像面具一样剥落了。她缓缓抬起头,看向那层将她与外界隔绝的、散发着圣洁光芒的结界,紫色的眼眸里浮现出一种近乎嘲弄的、百无聊赖的神色。
她伸出一根纤细的手指,指尖苍白得近乎透明。她慢悠悠地、带着一种试探般的玩味,轻轻点在了那层光幕上。
没有排斥,没有灼烧。那层对于邪恶生物而言如同烙铁般的光芒,在接触到她指尖的瞬间,就像温顺的宠物一样,微微向内凹陷,甚至还亲昵地、讨好地,在她指尖周围泛起一圈圈柔和的涟漪。
塞拉芬的嘴角,勾起了一个意味不明的微笑。她收回手,目光穿透浓雾,望向庄园深处。她能感觉到,那股最让她着迷的、混合着圣洁与禁欲气息的灵魂,正在像一把烧红的利剑,直直地插入了这片污秽的巢穴。
她也该开始自己的“创作”了。
她站起身,闲庭信步般地,直接穿过了那层对她而言形同虚设的圣光结界。她的身影没有引起一丝波澜,就这样悄无声息地融入了浓雾之中,仿佛她本就是这片沼泽的一部分。跪地祈祷的莉西亚对此一无所知。
庄园内部的战斗比想象中更加激烈。这座荒废的庄园,内部早已被改造成了吸血鬼的巢穴,阴暗的走廊里布满了陷阱和嗜血的守卫。然而,塔修斯带领的这支精锐小队,是圣殿骑士中的精英,他们配合默契,如同一台精准而高效的杀戮机器。
塔修斯冲在最前方。他手中的长剑仿佛活了过来,每一次挥舞,都带起一片耀眼的金色圣焰。剑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呼啸,那些扑上来的低阶吸血鬼,甚至来不及靠近他,就在圣焰的净化下化为飞灰。他的动作里没有丝毫多余的花哨,每一剑都直指要害,精准、致命,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的狂暴。
他需要发泄。他需要用敌人的惨叫和消亡,来压过自己脑海里那些挥之不去的、亵渎的画面。
那个舔舐污血的舌尖。那双充满占有欲的紫色眼眸。那冰凉的、抓住他手腕的触感。
“死!”他低吼一声,一剑将一只企图从阴影中偷袭的蝠翼吸血鬼钉死在墙上,金色的圣焰瞬间将其吞噬,只在斑驳的墙壁上留下一个焦黑的人形印记。
安德鲁的咆哮和重剑劈砍的巨响在另一条走廊响起,成功地将大部分守卫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塔修斯不再恋战,他闭上眼,感应着这片区域最浓郁的那股黑暗气息。
找到了。在庄园二楼的大厅。
他脚尖一点,高大的身躯如猎豹般窜出,沿着腐朽的楼梯一跃而上。两名守卫在大厅门口的吸血鬼贵族刚要做出反应,一道金色的剑光便如闪电般掠过。他们的头颅冲天而起,身体还在原地站立了片刻,才轰然倒下。
塔修斯一脚踹开沉重的橡木大门。
大厅内,一个穿着奢华礼服、脸色苍白如纸的男性吸血鬼正坐在主位上,手中端着一杯盛着鲜血的高脚杯。他看到闯入的塔修斯,脸上露出了残忍而轻蔑的笑容。
“一个迷路的神父?正好,我今晚的甜点还……”
他的话没能说完。塔修斯的身影在他瞳孔中急速放大,伴随而来的是一股让他灵魂都为之战栗的、纯粹到极致的神圣威压。他手中的高脚杯瞬间炸裂,鲜血四溅。
战斗在十秒钟内就结束了。
当塔修斯的长剑从这只吸血鬼头目的心脏处抽出时,那具曾经不可一世的身体已经彻底被圣焰点燃,在不甘的哀嚎中化为了灰烬。
大厅里恢复了死寂,只有圣焰燃烧的余烬在空气中发出细微的声响。塔修斯站在大厅中央,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杀戮的快感并未让他感到平静,反而让那股潜藏在心底的烦躁愈发汹涌。
就在这时,一股异常的、极为精纯却又无比邪恶的黑暗能量,在庄园的另一个方向猛然爆发,却又在下一秒钟,如同被掐断了脖子的野兽,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股能量爆发的位置……是他们进来的侧翼!是那片石屋废墟的方向!
塞拉芬!
塔修斯的大脑嗡的一声,一股冰冷的、远超任何战斗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脏。他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他化作一道黑色的残影,从二楼的窗口一跃而出,在半空中调整姿态,稳稳地落在了泥泞的地面上,然后用尽全力,向着来时的方向狂奔而去。
当他疯了一般冲回那片石屋废墟时,眼前的景象,让他全身的血液都在瞬间凝固了。
莉西亚还跪在结界内,似乎是听到了外面的动静,正茫然地抬起头。结界完好无损。
而在结界之外,就在那片空地上,塞拉芬安然无恙地站在那里。她依然裹着那张毛毡,仿佛从未离开过。
她的脚下,是一幅用鲜血和碎肉绘制而成的、巨大而妖艳的图画。
那是一朵盛开的蔷薇。
一具被彻底肢解的吸血鬼尸体,成为了这幅地狱画卷的颜料和画笔。那吸血鬼的实力不弱,从残留的衣物碎片来看,至少是刚才大厅里那个头目的副官级别。它的头颅被放在蔷薇花的正中央,充当花蕊,双眼被挖出,空洞的眼眶正对着天空。它的四肢被撕扯下来,扭曲成蔷薇的藤蔓,上面还挂着几片被剥下来的人皮,如同荆棘。而它的躯干则被完全剖开,内脏和鲜血被精心涂抹、挥洒,构成了那巨大而繁复、层层叠叠的蔷薇花瓣。
整个场面,弥漫着一种诡异到极致的、充满仪式感的美。那不是单纯的杀戮,而是一场血腥的、癫狂的、对生命的极致亵渎的艺术创作。
塞拉芬就站在这朵血色蔷薇的旁边,她苍白的赤足上,沾染了几滴尚未干涸的、暗红色的血珠,在那近乎透明的肌肤映衬下,宛如雪地里绽开的红梅,触目惊心。
她听到了塔修斯那粗重到仿佛要撕裂胸膛的喘息声,缓缓地、缓缓地转过身。
她的脸上,没有经历过战斗的狼狈,没有看到同伴(哪怕是敌人)被残杀的恐惧。什么都没有。只有一种孩子完成了自己得意作品后,那种纯真的、不含任何杂质的愉悦。
她看着塔修斯那张因为极致的震惊和愤怒而铁青的脸,看着他那双冰蓝色眼眸里风暴汇聚、几乎要将理智彻底吞噬的神情,紫水晶般的眼眸弯成了好看的月牙。
她轻笑着,声音在空旷死寂的废墟中回荡,带着一种天真烂漫的语调。
“神父,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美。”
她歪了歪头,似乎在欣赏自己的杰作,然后又将目光转回到他身上,用一种期待着被夸奖的语气,轻声问道:
“你不觉得吗?”
轰——!
塔修斯手中的长剑,发出一声不堪重负的哀鸣,几乎要从他颤抖的手中脱落。
所有的怀疑,所有的试探,所有的异常,所有的自我欺骗,在这一刻,被这朵用鲜血浇灌的、盛开在地狱里的蔷薇,彻底击得粉碎。
他死死地盯着她,盯着她脸上那纯真无邪的笑容,盯着她脚下那片血腥诡艳的图景。巨大的荒谬感和冰冷的现实感交织在一起,像两只巨手,扼住了他的灵魂,让他无法呼吸。
“妖……妖女!”
安德鲁和其他骑士也在这时赶到了。当他们看清眼前的景象时,所有人都倒吸了一口冷气。好几个年轻的骑士,甚至当场就弯下腰,发出了作呕的声音。
“天啊……这是……这是什么鬼东西!”
“是她干的!一定是她!”
“锵!锵!锵!”
十几把淬炼过圣水的兵刃,齐刷刷地出鞘,冰冷的剑尖和斧刃,全部指向了那个站在血色蔷薇旁的纤细身影。肃杀的、毫不掩饰的敌意,像潮水一样将她淹没。
然而,塞拉芬却对周围所有指向她的兵刃视而不见。
她的世界里,仿佛只剩下眼前这个男人。
她无视那些愤怒、惊惧、厌恶的目光,只是微笑着,一步一步地,向着塔修斯走去。她赤着脚,踩过泥泞的土地,脚上的血珠在地上印下一个个小小的、转瞬即逝的印记。
她走到他面前,停下脚步。
她微微仰起头,看着他。距离如此之近,他甚至能闻到她身上那股混合着清冷体香和新鲜血腥味的诡异气息。
她的眼神里没有挑衅,没有诱惑,只有一种纯粹的好奇,仿佛在认真地等待着他的回答,等待着他对她这件“作品”的评判。
又像是在欣赏他。
欣赏他那张因为信仰崩塌而痛苦扭曲的脸。欣赏他那双冰蓝色眼眸里,理智与疯狂在剧烈交战。欣赏他紧握着剑柄、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的双手。
欣赏他,在堕落前,最后的一丝挣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