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腥味被抛在了身后,但那股黏腻的、带着铁锈和腐烂气息的感觉,却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膜,附着在每个人的灵魂上。队伍撤离了那座被净化的庄园,在数里外的林间空地扎下营寨。没有人说话。
气氛比进入沼泽前还要压抑。骑士们不再吹嘘自己的武勇,佣兵们也收起了粗野的玩笑。他们只是沉默地坐着,用浸了圣水的布条擦拭剑上的血污,或者处理同伴身上的伤口。篝火被点燃,橘红色的火焰跳动着,却驱不散众人脸上的阴霾和深入骨髓的寒意。那朵用血肉和骨骸构筑的、盛开在地狱里的蔷薇,已经成了所有人心中无法磨灭的梦魇。
他们的视线,总会不受控制地、带着一种混合了极致恐惧和病态好奇的情绪,飘向营地角落里的那个身影。
塞拉芬就安静地坐在那里,裹着那张脏兮兮的毛毡,靠着一棵老树的树根。她低垂着头,银色的发丝从兜帽边缘滑落,在火光下泛着一层冷月般的光。她看起来那么弱小,那么无害,仿佛一阵风就能吹倒。可就是这个女人,站在那幅足以让最 hardened 的老兵都当场呕吐的血腥画卷旁,露出了孩童般纯真的笑容。
这种巨大的反差,比任何青面獠牙的魔物都更让人毛骨悚然。
安德鲁的眼神像刀子,死死地钉在她身上,他握着剑柄的手背青筋虬结,仿佛下一秒就要冲过去,将这个妖物就地正法。莉西亚修女则躲得远远的,她跪在营地另一头,双手合十,嘴唇翕动,用尽全身力气向上帝祈祷,试图驱散脑海中那恐怖的画面和心中滋生的疑惧。
塔修斯站在营地中央,他没有处理自己手臂上被吸血鬼利爪划开的伤口。那点皮肉之痛,与他内心的惊涛骇浪相比,根本不值一提。他高大的身躯在摇曳的火光中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那张俊美如神祇的脸庞,此刻冷硬得如同万年不化的冰川。
他需要一个答案。
“你们,都退后。”他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
骑士们和教士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默默地退到了营地的边缘,为他空出了一大片场地。只有安德鲁迟疑了一下,脸上写满了担忧:“大人……”
“退下。”塔修斯没有看他,只是重复了一遍。
安德鲁咬了咬牙,最终还是服从了命令。
火光噼啪作响的空地上,只剩下了两个人。一个站着,如同即将降下神罚的审判天使;一个坐着,如同等待命运裁决的无辜羔羊。
塔修斯一步一步地走向她。他脱下了繁复的教袍,只穿着一身便于战斗的黑色劲装,外面套着那件刻满圣言的银质胸甲。紧身的衣物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劲瘦的腰身和一双惊人的长腿,充满了蓄势待发的、属于雄性的力量感。他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所有人的心跳上。
他在她面前三步远的地方站定,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
“那是什么?”他开口,声音冰冷得能冻结空气,“那朵‘花’。”
塞拉芬缓缓抬起头。她的脸在火光下显得愈发苍白,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氤氲着一层水汽,看起来脆弱又迷茫,仿佛还在为白天的恐怖景象而惊魂未定。
“神父……您在说什么?”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别装傻。”塔修斯的耐心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流失,“那具被肢解的吸血鬼尸体。那个用内脏和鲜血摆出来的图案。是你做的。”
这不是疑问句,是陈述句。
塞拉芬的身体瑟缩了一下,仿佛被他话语里的寒意刺痛了。她咬着下唇,眼中的水汽终于凝结成了泪珠,顺着她光洁的脸颊滑落。
“我……我不知道您在说什么怪物……我只知道,那是诺依曼家族的‘血蔷薇’。”她的声音哽咽了,充满了被误解的委屈和悲伤。
“诺依曼家族?”塔修斯皱起眉。
“是我的家族,我母亲的姓氏。”塞拉芬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上挂着晶莹的泪珠,像脆弱的蝶翼,“这是一个……很古老的、家族内部的悼亡仪式。当有家人被邪恶的魔物杀害时,幸存者……就要用那只魔物的尸骸,为逝去的亲人献上一朵永不凋零的蔷薇。”
她的叙述缓慢而清晰,带着一种沉重的仪式感。
“母亲说,蔷薇的花瓣,是我们对亲人无法言说的爱;蔷薇的藤蔓,是连接生与死的思念;而那些荆棘……是我们无法愈合的伤痛。用仇敌的血肉去浇灌它,是想告诉逝去的灵魂,他们的仇已经得报,他们的美丽,将从这丑陋的死亡之上,重新绽放。这……这是我们家族告慰亡灵的唯一方式。”
她抬起那双泪眼朦胧的眸子,直直地看向塔修斯,那眼神悲伤、坦诚,又带着一丝孤注一掷的倔强。
“我的父亲,母亲,我所有的亲人……他们都被吸血鬼杀死了。我只是……我只是想用我唯一知道的方式,为他们做点什么。我以为……我以为您会懂的。您是神父,您比任何人都明白失去与悼念的痛苦,不是吗?”
这番话,每一个字都充满了真挚的情感,每一个细节都编织得天衣无缝。一个古老贵族拥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甚至有些诡异的传统,这并非无法理解。她的逻辑完美闭环,将那场残忍的虐杀,包装成了一场深情的、充满悲剧色彩的献祭。
塔修斯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用力攥紧。理智在疯狂地叫嚣,告诉他这一切都是谎言,都是这个妖女的表演。可他的情感,却被她那番悲痛欲绝的陈述,搅动得一片混乱。他看着她那张流着泪的、美得惊心动魄的脸,一时间,竟然说不出一个反驳的字。
他沉默了。这致命的沉默,给了塞拉芬反击的空隙。
她看着他紧绷的下颌线,看着他冰蓝色的眼眸里那剧烈挣扎的风暴,忽然,她收起了泪水。她的表情变得幽怨,像一朵在寒风中颤抖的、即将凋零的花。
“还是说……”她的声音轻得像一声叹息,却精准地刺入塔修斯混乱的内心,“神父,您之所以这样审问我,只是因为……您也和他们一样,觉得我是个被诅咒的、不祥的怪物?”
她向前挪动了一点点,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
“所以您才会这样死死地盯着我,不放过我的一举一动,我说的每一句话,甚至……我如何去哀悼我死去的家人。”
塔修斯全身的肌肉都绷紧了。他能闻到她身上那股独特的、混合着清冷体香和若有似无的血腥味的气息,那味道像一条无形的蛇,钻进他的鼻腔,撩拨着他最深处的禁忌。
“您对我的关注,太特别了,神父。”
塞拉芬的身体微微前倾,仰着脸看他。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近乎耳语的、危险的暧昧。那双紫色的眼眸里,不再是悲伤,而是一种洞悉一切的、带着点点戏谑的光。
“还是说,您如此紧盯着我不放,是因为……我让您感到了与众不同?”
轰——
这句话,像一道惊雷,在塔修斯的脑海里炸开。
他所有的伪装,所有用信仰和戒律构筑起来的高墙,在这一刻被她轻飘飘的一句话,击得粉碎。
“让至高无上的塔修斯教父,也无法……保持平常心?”
她说完,仿佛也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大胆的话,脸上浮现出一抹慌乱的红晕,飞快地垂下眼睛,声音又变回了那种怯生生的、带着歉意的语调:“对不起,我……我胡说八道的。只是……只是您的目光,太灼热了。看得我……有点害怕。您看我的眼神,和您看莉西亚修女,看安德鲁骑士……都不一样。”
塔修斯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冲撞,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奔流的轰鸣声,淹没了他所有的听觉。
她是对的。
她说得每一个字,都对。
他无法反驳。因为那是赤裸裸的、他连对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真相。他确实无法对她保持平常心。他对她的关注,早已越过了神职人员对迷途羔羊的界限,变成了一种属于男人的、充满了危险好奇和被压抑欲望的凝视。
而现在,这个事实,被她亲手揭开,血淋淋地摆在了他的面前。
羞耻、愤怒、惊惶,还有一丝被看穿秘密的战栗,各种情绪交织在一起,像一张巨网,将他牢牢困住。他想怒斥她的胡言乱语,却发现自己的喉咙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想用神圣的教条来反击她的亵渎,却发现那些刻在骨子里的经文,在这一刻都变成了苍白的、毫无力量的字符。
他被她将军了。
“够了。”
许久,塔修斯才从牙缝里挤出这两个字。他的声音沙哑得厉害,带着一股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狼狈。
他猛地转过身,不敢再看她那双仿佛能洞悉一切的紫色眼睛。他用尽全身的力气,才控制住自己没有落荒而逃。
“待在营地中心,不要乱走。”他丢下这句冰冷的、毫无说服力的命令,大步流星地走向营地边缘的黑暗中。
他的背影挺得笔直,像一柄插在地上的、孤傲的剑。但在塞拉芬的眼中,那更像是一头被猎人逼入绝境,却还在故作镇定的困兽。
看着他仓皇逃离的背影,塞拉芬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了殷红的嘴唇。
那是一个充满了愉悦和残忍的、得逞的弧度。
她喜欢他这样。
喜欢看他信仰动摇、理智崩盘、在神圣与欲望的边缘痛苦挣扎的样子。
这场游戏,越来越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