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得像一潭化不开的浓墨。
白日里那座被净化的庄园,连同那朵用血肉浇灌的蔷薇,都被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可那股黏腻的、混合着铁锈与腐烂气息的感觉,却像一层看不见的油膜,附着在每个人的灵魂上,怎么也擦不掉。
营地里,篝火是唯一的光源。橘红色的火焰舔舐着干燥的木柴,发出噼啪的爆裂声,将一圈摇曳不定的暖光投射在周围。光圈之外,是深不见底的黑暗,林间的风穿过枝叶,发出呜呜的、像是某种野兽低泣的声音。阴影幢幢,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在那片黑暗中无声地窥伺。
大部分人都已经睡下了,疲惫的身体蜷缩在简陋的睡袋里,连梦境都被白天的恐怖所侵占。
塔修斯和安德鲁负责前半夜的守卫。
塔修斯站在火光的最边缘,高大的身躯一半融入光明,一半隐于黑暗。他没有看那片潜藏着危险的森林,只是垂着眼,盯着脚下被火光映照得通红的泥土。手臂上那道被吸血鬼利爪划开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只是在冷空气中泛着一种钝痛,但这痛感,却让他觉得异常清醒。
他需要这种清醒。
因为他的脑子已经乱成了一锅沸腾的粥。
“神父,我只是觉得……这样比较美。”
“还是说,您如此紧盯着我不放,是因为……我让您感到了与众不同?”
“您的目光,太灼热了。看得我……有点害怕。”
塞拉芬的每一句话,每一个表情,都像淬了毒的烙铁,在他的脑海里反复滚过,烫得他理智焦糊,信仰滋滋作响。他试图用祷文来驱散这些亵渎的念头,可那些曾经给予他无穷力量的古老文字,此刻却变得空洞而乏味,像一堆毫无意义的音节。
他握紧了挂在胸前的银质十字架,冰冷的金属触感,非但没能让他平静,反而让他想起另一只手的温度。
那只抓住他手腕的手,也是这样冰凉。
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打断了他的思绪。
安德鲁走到了他身边。这个壮硕如熊的骑士,脸上写满了压抑不住的焦躁,他看了一眼营地另一头那个安静的角落,然后将声音压得极低,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大人。”
塔修斯没有动,只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极轻的“嗯”。
“我们不能再带着她了。”安德鲁的声音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那个女人,绝对有问题。”
塔修斯终于抬起眼,冰蓝色的眼眸在火光下像两块寒冷的宝石。“安德鲁,注意你的言辞。她是受教会庇护的幸存者。”
“幸存者?”安德鲁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他激动地向前一步,声音也控制不住地拔高了一些,“什么样的幸存者,会对同类的污血产生那种反应?您忘了吗,在森林里,她舔了您的血!什么样的贵族小姐,会知道我们圣殿骑士团内部关于‘牺牲’与‘奉献’的教义探讨?那都是最资深的教士才了解的东西!”
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白天那幅地狱画卷带来的冲击,显然还未平复。
“还有今天!那朵‘花’!那他妈根本不是什么狗屁‘悼亡仪式’!那是恶魔的祭品!我当了十年异端审判官的副手,我见过太多被恶魔附身的人,他们杀人之后,就喜欢搞这些花里胡哨的、充满仪式感的东西!他们称之为‘艺术’!这根本就是亵渎,是对生命最极致的嘲弄!”
安德鲁的胸膛剧烈起伏着,他指着塞拉芬所在的方向,手都在发抖。
“大人,您清醒一点!自从她出现后,我们遇到了什么?先是莫名其妙的迷路,然后是超出预期的吸血鬼埋伏,现在又搞出这么一摊子邪门的东西!她就是个诱饵,是个灾星!是吸血鬼派来迷惑我们、拖垮我们的陷阱!不,她甚至可能……根本就不是人!”
最后那句话,安德鲁说得斩钉截铁。
塔修斯沉默地听着。
安德鲁说的每一个疑点,都像一把锥子,狠狠扎在他心里早已溃烂流脓的伤口上。他何尝不知道这些?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塞拉芬的异常。
可他无法下令。
教父的职责感,像一道无形的枷锁,捆绑着他的决断。在没有确凿的证据证明她就是魔物之前,他不能对一个寻求庇护的“弱者”下手。这是他从小被灌输的、刻在骨子里的教条。
但……真的只是因为教条吗?
还是因为,他内心深处有一种连自己都不敢承认的、病态的执念?他想要亲手揭开这个谜底,想要看看那张纯真无辜的面具之下,到底藏着一张怎样妖异的面孔。这种欲望,甚至压过了对任务、对同伴安危的考量。
这个认知,让他感到一阵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和自我厌恶。
“够了。”塔修斯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厉害,“安德鲁,你的怀疑,我明白。但审判的权力在于神明,不在于我们。在没有证据之前,任何的猜测都是对无辜者的亵渎。”
“无辜?”安德鲁的眼睛都红了,他看着塔修斯,眼神里第一次出现了失望和痛心,“大人,到了现在,您还觉得她‘无辜’吗?您的仁慈,正在把我们所有人都推向深渊!”
“这是我的命令。”塔修斯避开了他的视线,语气变得生硬而冰冷,“这件事,到此为止。我会亲自看管她。”
安德鲁死死地盯着塔修斯那张冷硬的侧脸,那张他曾经无比崇敬和信赖的、如同神祇般完美的脸庞。许久,他眼中的激动和愤怒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悲哀的了然。
“您被她迷惑了,大人。”
他的声音很轻,像一句叹息,却比之前任何一句质问都更加沉重。
说完这句话,他不再争辩,只是深深地看了塔修斯一眼,然后默默地退后了几步,转身走向营地的另一侧,两人之间拉开了一段遥远的、充满冷意的距离。
那道从他成为塔修斯副手那天起,就牢不可破的信任纽带,在今夜,出现了第一道清晰的、无法弥合的裂痕。
塔修斯独自站在原地,篝火的噼啪声仿佛被无限放大,敲击着他空洞的耳膜。
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无援。
他缓缓抬起手,摊开掌心。那上面还残留着白天扶住塞拉芬时,她手腕上那冰凉的触感。他仿佛能看到,一条无形的、由欲望和好奇编织成的丝线,正从那个熟睡的少女身上延伸出来,一圈一圈地,将他的心脏牢牢缠住,越收越紧,让他无法呼吸。
他猛地握紧拳头,指甲深深地陷进掌心,试图用疼痛来驱散这股令人窒息的感觉。
他望向营地角落里那个蜷缩的身影,火光只能照亮她滑落在外的一缕银发,泛着幽冷的光。她睡得那么安详,像一个真正的、不谙世事的孩子。
可塔修斯知道,那只是表象。
在那副无害的躯壳之下,一头饥饿的、狡猾的、以玩弄人心为乐的野兽,正在黑暗中,对他露出獠牙。
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如同潮水般淹没了整个营地。塔修斯紧紧握着胸前的十字架,那冰冷的金属硌得他胸口生疼,却再也带不来一丝一毫神圣的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