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了。
他们在这片名为黑木沼泽的绿色地狱里,像没头苍蝇一样转了整整三天。
方向彻底失去了意义。太阳被浓密的、层层叠叠的树冠和终年不散的雾气过滤得只剩下一片惨淡的灰白,根本无法用来辨别方位。指南针的指针则像喝醉了酒的疯子,疯狂地打着转,最后无力地指向一个完全随机的方向。他们带来的向导,一个号称能闭着眼睛走出任何密林的资深佣兵,在第二天下午就彻底崩溃了。他跪在地上,用头撞着一棵长满苔藓的树,嘴里胡乱地喊着“鬼打墙”。
这片森林有问题。
这里的每一棵树都长得一模一样,枯瘦、扭曲,像一个个在痛苦中死去的巨人。它们的位置和排列,仿佛遵循着某种恶意的、令人费解的规律,无论朝哪个方向走,最终看到的景象都毫无差别。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浓重的、令人作呕的腐败气息,混合着潮湿泥土的腥味,紧紧地包裹着每一个人,钻进他们的鼻腔,渗入他们的皮肤,让他们感觉自己正在被这片森林慢慢消化。
队伍的士气已经跌到了谷底。
骑士们紧握着剑柄,背靠着背,警惕地扫视着周围每一片晃动的阴影,但他们眼中的坚定正在被一种名为绝望的情绪慢慢侵蚀。佣兵们则聚在一起,低声咒骂着,脸上的表情是恐惧和贪婪的混合体——恐惧这片诡异的森林,又舍不得那高昂的佣金。
恐慌像一种无声的瘟疫,在人群中蔓延。
塔修斯站在队伍的最前方,沉默地看着眼前这片似乎永无尽头的、复制粘贴般的林地。他高大的身躯像一座沉默的礁石,任由绝望的浪潮拍打。他能感觉到身后那些投向他的、充满依赖与恐惧的目光。他是他们的领袖,是他们的主心骨,是行走在人间的神之代言人。他不能倒下。
可是,连他也开始感到一种发自骨髓的寒意和无力。
原路返回?他们甚至已经不记得来时的路是哪一条。
他抬起手,按了按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连日的疲惫和精神上的高度紧张,让他那张俊美如神祇的脸庞也显出几分憔悴,眼下的青色愈发明显。他需要做出决断,在所有人的理智被这片森林彻底吞噬之前。
就在他准备下令,让所有人原地休整,强行用祷告和圣光开辟出一片安全区域时,一截冰凉的、柔软的东西,轻轻地拉住了他的衣袖。
塔修斯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他猛地低下头。
是塞拉芬。
她不知何时走到了他的身边,仰着那张苍白的小脸看着他。或许是因为连日不见阳光,她的皮肤白得近乎透明,能看到皮肤下淡青色的血管。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氤氲着一层浓浓的雾气,看起来楚楚可怜,像一只在森林里迷路了三天三夜、快要饿死的小动物。
她拉着他黑色劲装的衣袖,纤细的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
“神父……”她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怯生生的、不确定的语调,像羽毛一样搔刮着他的耳膜。
塔修斯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冰蓝色的眼眸冷冷地注视着她。他没有忘记三天前,在营地里,这个女人是如何用最天真无邪的表情,说出最恶毒、最具有煽动性的话语。她像一个技艺最高超的猎手,精准地找到了他灵魂的裂缝,然后将怀疑的种子种了进去。
这三天,他刻意与她保持着距离。他将她安排在队伍的最中央,由莉西亚修女看管,自己则始终走在最前方,用沉默和距离构筑起一道脆弱的防线。
可现在,她主动打破了这道防线。
“我……我感觉……”塞拉芬似乎被他冰冷的眼神吓到了,声音变得更小了,但依旧固执地没有松手。她抬起另一只手,指向左前方。
那是一个被厚重的苔藓和纠缠的黑色藤蔓几乎完全掩盖住的、根本算不上是路的缝隙。几丛长着暗红色斑点的巨大菌类堵在入口,散发着不祥的气息。无论怎么看,那都像是一个野兽的巢穴,或者是一个通往更深地狱的入口。
“我感觉……那边,好像可以走出去。”她说完,飞快地垂下眼睛,长长的银色睫毛像蝶翼一样颤抖着,一副生怕自己说错话被责骂的样子。“只是一种感觉……很奇怪的感觉,从刚才开始,就一直有声音在叫我……”
声音?
塔修斯的心猛地一沉。在这片连鸟鸣和虫叫都消失了的死寂森林里,哪来的声音?
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她纯净无辜的脸,试图从上面找出一丝一毫撒谎的痕迹。然而什么都没有。只有迷茫、恐惧,和一丝微弱的、不确定的希望。
她又在演。
塔修斯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一点。这绝对是又一个陷阱,一个比血色蔷薇更加隐蔽、更加恶毒的陷阱。理智在他的脑海里疯狂地尖叫,让他立刻拔出长剑,当场净化这个伪装成羔羊的魔物。
可是,他看着周围那些已经处于崩溃边缘的下属,看着那片毫无生机的、如同迷宫般的森林,一种巨大的无力感攫住了他。
他没有更好的选择。
与其在这里坐以待毙,被这片森林活活困死、逼疯,不如走进她精心布置的陷阱里,看看她到底想玩什么花样。至少,那是可以战斗的、可以杀戮的、可以流血的敌人,而不是这种无形无质的、慢慢将人拖入深渊的绝望。
“所有人,跟我来。”
最终,塔修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句命令。他的声音沙哑、干涩,连他自己都听着觉得陌生。
他没有甩开塞拉芬的手,甚至默许了她那小小的、依赖般的拉扯动作。他率先迈开长腿,用手中的长剑劈开挡路的藤蔓和灌木,踏上了那条根本不存在的“小径”。
安德鲁在队伍后面看到这一幕,那张写满焦躁的脸上,瞬间布满了不敢置信和深深的失望。他张了张嘴,似乎想喊住塔修斯,但最终,他只是用力地一拳砸在身旁的树干上,发出一声沉闷的巨响,然后咬着牙,跟了上去。
这条小径比想象中更加阴森。
它曲折地向下延伸,仿佛要通往地心。两侧的树木形态愈发狰狞,粗壮的树根像扭曲的骨爪一样破土而出,盘踞在小径上。空气中那股腐败的气味变得更加浓郁,甚至还混杂着一股陈旧的、已经发黑的血腥味。
脚下的泥土是湿滑的黑褐色,踩上去软绵绵的,像是踩在腐烂的血肉上。
队伍里一片死寂,只有盔甲摩擦的碰撞声和众人粗重的喘息声。每个人都将心提到了嗓子眼,握着武器的手心全是冷汗。
然而,就在这片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塞拉芬却显得……异常活跃。
她松开了塔修斯的衣袖,像一只第一次进城的乡下小兔子,对周围的一切都充满了“好奇”。
她一会儿跑到一丛长在树根下的、散发着幽幽蓝光的蘑菇前,蹲下身,歪着头“欣赏”着。那些蘑菇的伞盖上,布满了如同眼睛一样的诡异花纹。
“神父,您看,它们好漂亮。”她回头,对着塔修斯露出一个灿烂的笑容。
塔修斯看着那几株在异端审判文献中被明确记载为“噬魂菇”的剧毒植物,冰蓝色的眼眸里一片寒霜。他没有回应,只是用眼神示意两名骑士将她拉回来。
没走多远,她又停下了脚步,侧着耳朵,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种沉醉的表情。
“你们听……”她的声音里带着一种梦幻般的语调,“是夜莺在唱歌。”
周围死一般的寂静。别说夜莺,连一声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都听不见。
几个年轻的骑士面面相觑,脸上露出了看疯子一样的表情。
塔修斯的心,随着她每一个诡异的举动,一点一点地往下沉。她根本没有在掩饰自己的异常。不,她是在炫耀。她在用这种方式,赤裸裸地告诉他:看,我就是怪物,我正带着你们走向深渊,但你们却无能为力,只能跟着我走。
这是一种极致的、病态的挑衅。
塔修斯握着剑柄的手,指节因为用力而根根泛白。他能感觉到自己的理智正在被一点点地消磨,那根名为“戒律”的弦,已经绷紧到了极限,随时都可能断裂。
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再去看她那张挂着纯真笑容的脸。他只是机械地、沉默地在前方开路。他注意到,这条布满尖锐石块和荆棘的小径,似乎对她没有任何影响。她依然赤着那双苍白的脚,走在泥泞和碎石上,却没有留下一丝伤痕,甚至没有沾上太多污泥。她的双脚,干净得像是不属于这个世界。
不知走了多久,前方的雾气变得愈发浓重,呈现出一种不祥的黄绿色,还带着一股刺鼻的、类似硫磺的味道。
“是毒瘴!”队伍里的教士惊呼起来,“大家快用圣水浸湿布条,捂住口鼻!”
众人一阵手忙脚乱。
塔修斯也从怀中取出一块白布,正要浸湿,却看到塞拉芬毫无防备地、直接就朝着那片毒瘴走了进去。
“塞拉芬!”莉西亚修女发出一声惊恐的尖叫。
塔修斯的心脏漏跳了一拍,他几乎是下意识地,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想要将她拉回来。
然而,他的手还没碰到她,她就已经穿过了那片普通人吸入一口就会立刻肺部腐烂的毒瘴区域。她的身影在黄绿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不仅没有丝毫痛苦的迹象,反而像是在享受一场舒适的温泉浴。
当塔修斯和骑士们屏住呼吸,用圣光屏障强行冲过这片十几米宽的毒瘴带后,眼前的景象,让所有人都停下了脚步。
小径到了尽头。
前方是一片豁然开朗的山谷。而就在山谷的最深处,一座被无数枯藤和荆棘缠绕的、废弃已久的修道院,静静地矗立在那里。
那座修道院的建筑风格古老而庄严,高耸的钟楼和巨大的十字架窗户,依稀能看出当年的神圣。但此刻,它通体笼罩在一股几乎凝成实质的黑暗气息之中。黑色的、肉眼可见的邪恶能量像浓烟一样,从破碎的窗户和屋顶的缝隙中不断冒出,盘踞在修道院的上空,形成一个巨大的、缓慢旋转的漩涡。
这里,是比之前那座庄园更加庞大、更加古老、也更加危险的吸血鬼巢穴。
他们没有走出森林。
他们只是从一个迷宫,走进了另一个更致命的屠宰场。
塔修斯猛地转过头,那双燃烧着怒火的冰蓝色眼眸,像两把淬了寒冰的利剑,死死地钉在了那个站在山谷边缘的身影上。
塞拉芬正背对着修道院,面向着他。
她站在那里,山谷里的风吹起她银色的长发和身上那张破旧的毛毡,让她看起来像一朵即将被风吹散的、脆弱的蒲公英。
她看着塔修斯那张因为极致的愤怒而铁青的脸,看着他那双几乎要喷出火焰的眼睛,然后,她缓缓地、缓缓地,对他露出了一个微笑。
那是一个无比纯真、无比灿烂的笑容,不含任何杂质,就像一个恶作剧得逞的孩子,在向被捉弄的大人炫耀自己的成果。
她的嘴唇无声地动了动。
塔修斯读懂了她的唇语。
她说的是——
“我们到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