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到家了。”
那句轻飘飘的、仿佛情人耳语般的话,像一根淬毒的冰锥,狠狠扎进在场每一个人的耳膜。
安德鲁第一个反应过来,他那张因多日疲惫和焦躁而涨红的脸,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拔出腰间的长剑,剑尖直指那个站在山谷边缘、身形单薄得仿佛随时会被风吹走的身影。“妖女!你……你把我们带到了什么地方!”
他的怒吼在空旷的山谷间回荡,惊不起半点回音。
骑士们和佣兵们也终于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恐慌像瘟疫一样在他们之间炸开。他们看着那座散发着浓郁邪恶气息的废弃修道院,再看看那个笑得天真无害的少女,一种被戏耍、被引导向屠宰场的屈辱和恐惧,让他们全身的血液都冷了下来。武器出鞘的声音此起彼伏,所有人都下意识地围成一个防御圈,用充满敌意和恐惧的目光死死盯着塞拉芬。
只有塔修斯没有动。
他站在所有人最前方,高大的身躯如同一尊被激怒的神像。山谷里的风吹动他黑色的发丝,露出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那里面没有惊慌,没有恐惧,只有一片被点燃的、正在熊熊燃烧的冰原。极致的愤怒在他的胸腔里翻滚、冲撞,几乎要将他的理智焚烧殆尽。
她是对的。
她说得对。
我们到家了。
这是她的家。一个用谎言和鲜血构筑的、充满了恶意的巢穴。
他握着剑柄的手,指节根根泛白,手臂上每一寸肌肉都紧绷到了极限,仿佛下一秒就要化作一道神圣的闪电,将眼前这个亵渎神明的妖物彻底净化。
然而,他最终只是缓缓地、一寸一寸地转过头,用那双燃烧着冰蓝色火焰的眼睛,扫视了一遍身后那些已经濒临崩溃的下属。他看到了他们眼中的绝望、恐惧,以及最后一丝依赖。
他是他们的领袖。
他不能在这里失控。
“所有人,”他的声音从牙缝里挤出来,沙哑、干涩,带着金属摩擦般的质感,“高度警戒,准备战斗。我们……进去。”
这个命令让所有人都是一愣。安德鲁不敢置信地看着他:“大人!我们为什么要进这个鬼地方?这明显就是个陷阱!”
“我们已经没有退路了。”塔修斯没有解释,只是用不容置疑的目光盯着那座修道院的大门,“要么在这里等死,要么……杀出一条路。”
说完,他不再理会任何人,率先迈开长腿,朝着那座寂静的、如同巨兽般匍匐在山谷深处的修道院走去。
塞拉芬看着他从自己身边走过,他身上那股混合着圣洁气息和暴怒情绪的味道,让她愉悦地几乎要颤抖。她脸上的笑容愈发灿烂,然后像个听话的孩子一样,迈着轻快的步子,跟在了队伍的最后面。
修道院的大门虚掩着,上面雕刻的天使浮雕,脸部被某种利器划得面目全非。塔修斯一脚踹开沉重的橡木门,一股浓郁到几乎化为实质的血腥味混合着腐败的尘土气息,扑面而来,让好几个年轻的骑士当场就捂着嘴干呕起来。
门内,是一条幽深的长廊。
死寂。
一种能把人逼疯的、绝对的死寂。
没有风声,没有虫鸣,甚至连他们自己的脚步声,都像是被这粘稠的空气吞掉了一样,沉闷得吓人。长廊两侧的墙壁上,曾经描绘着圣徒事迹的壁画,如今被大片大片干涸发黑的血迹所覆盖,那些圣徒的脸庞在血污中扭曲,仿佛在无声地哭泣和诅咒。
队伍像一个高度紧张的整体,缓慢地、一步一步地向着长廊深处挪动。每个人都将武器横在胸前,呼吸被压抑到了最低,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每一次跳动都像是在为自己敲响丧钟。
塔修斯走在最前面,他的感官被提升到了极致。他能闻到空气中除了血腥和腐朽之外,还有一种淡淡的、属于吸血鬼的特殊气息。很淡,而且……已经死了。
长廊的尽头,是修道院的主祈祷厅。一扇巨大的、雕花的双开门挡住了去路,门缝里,那股令人作呕的血腥味浓郁到了顶点。
塔修斯与安德鲁对视一眼,两人同时发力,猛地推开了大门。
“吱嘎——”
令人牙酸的门轴转动声后,展现在所有人眼前的景象,让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
这里不是祈祷厅。
这里是一个寂静的、充满了诡异美学的屠宰场。
十几具吸血鬼的尸体,以一种极具仪式感的方式,被“陈列”在这个宽阔的大厅里。
正对着大门、原本应该悬挂巨大十字架的墙壁上,一个身材异常高大、穿着华丽贵族服饰的男性吸血鬼被钉在那里。四根被削尖的、刻满圣言的实木长椅,穿透了他的四肢,将他摆成了一个受难的姿态。他的胸膛被整个剖开,里面的心脏和内脏不翼而飞,空洞的胸腔像一个嘲弄的黑洞。
大厅中央,原本用来放置圣坛的地方,一座由七颗吸血鬼头颅堆砌而成的、精巧的“头骨塔”静静矗立。那些头颅的双眼都睁着,灰败的瞳孔里凝固着临死前极致的惊恐与不敢置信。
而最让人毛骨悚然的,是地面。
所有尸体流出的血液,都没有随意地流淌,而是被引导着,在整个大厅的地面上,绘制出了一幅巨大而繁复的、扭曲的魔法阵。那些属于吸血鬼的、被掏出来的肠子和内脏,被巧妙地编织在魔法阵的线条之中,像一幅用血肉构成的、充满了亵渎意味的挂毯。
整个场面,没有一丝一毫战斗的痕迹。没有被破坏的桌椅,没有刀剑的划痕。只有纯粹的、压倒性的、虐杀的艺术。
“呕……”
莉西亚修女再也支撑不住,她冲到墙角,扶着冰冷的墙壁剧烈地呕吐起来。好几个佣兵脸色惨白,双腿发软,靠着同伴才没有瘫倒在地。就连身经百战的安德鲁,也只是死死地盯着眼前这幅地狱般的景象,喉结上下滚动,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这太疯狂了。
这不是战斗,这是献祭。是一场针对吸血鬼的、充满了恶意的狂欢。
塔修斯是唯一一个还能保持行动力的人。他强压下胃里翻涌的不适和心中掀起的惊涛骇浪,迈步走进了这座寂静的屠宰场。
他蹲下身,检查着离他最近的一具尸体。那是一个女性吸血鬼,她的喉咙被撕开,但致命伤却是从后心被一击贯穿。他翻过尸体,看到她背后的伤口边缘,没有利刃的平滑,而是不规则的撕裂伤。像是被某种……爪子硬生生掏穿的。
他站起身,走向另一具尸体。这个吸血鬼的武器还好好地挂在腰间,剑柄上镶嵌的红宝石甚至没有一丝灰尘。他们是在毫无防备的情况下,被瞬间制服、然后虐杀的。
塔修斯的心,一点一点地沉了下去。
他明白了。
他们不是被引诱到了吸血鬼的巢穴。
他们是被引诱到了一个更恐怖的存在的“画廊”。
有一个神秘的、强大到匪夷所思的“猎手”,赶在了他们前面,将这里的吸血鬼全部变成了祂的艺术品,然后,像一个骄傲的艺术家一样,打开大门,邀请他们进来“参观”。
他们不是猎人,他们只是观众。
这种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玩弄于股掌之间,每一步都被精确算计的感觉,比面对千军万马的吸血鬼,更让他感到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寒意。
他的视线,穿过这片血腥的展品,落在了那个站在门口的身影上。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所震慑,只有她,那个裹着脏兮兮毛毡的少女,显得格格不入。
她没有害怕,没有恶心,甚至没有惊讶。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歪着头,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流露出的,是一种近乎痴迷的、欣赏的光芒。仿佛在审视一件自己最完美的作品。
塔修斯一直紧绷的神经,在这一刻捕捉到了他一直在等待的东西。
就在塞拉芬的目光扫过那具被钉在墙上的吸血鬼尸体时,她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向上勾了一下。
那不是一个笑容。
那是一个属于捕食者的、心满意足的弧度。
那份残忍的愉悦和变态的欣赏,在她那张纯洁无瑕的脸上,只停留了不到一秒。下一秒,她的脸上就瞬间切换成了恰到好处的惊恐。她的身体开始剧烈地颤抖,紫色的眼睛里蓄满了泪水,仿佛被吓得快要昏厥过去,整个人向后踉跄了一步,靠在了门框上。
完美的表演。
天衣无缝。
但塔修斯看见了。
在那一瞬间,他看见了那张纯真羔羊面具下,一闪而过的、属于魔王的真实面孔。
那朵用血肉构筑的“血蔷薇”。
那句在森林里指引方向的“我感觉”。
还有眼前这座,寂静的、充满了仪式感的屠宰场。
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被那一个微小的、得意的弧度,串联成了一个完整而冰冷的真相。
塔修斯缓缓站直了身体,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再去看那些尸体。他只是转过身,用那双燃烧着怒火,却又冰冷得如同极地深海的蓝色眼眸,死死地、一动不动地,锁定了那个正在“瑟瑟发抖”的少女。
她就是那个猎手。
她就是那个艺术家。
她就是他们踏入沼泽以来,一直在寻找的,最深沉的恐怖。
而她,一直在他的身边,欣赏着他,玩弄着他,享受着他一步步踏入她精心布置的陷阱时,那痛苦挣扎的模样。
祈祷厅里死一般的寂静,那浓得化不开的血腥味,仿佛都在无声地,对他尖叫着这个残忍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