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边境小镇唯一幸存的教堂,像一具被啃食干净的骨架,在清冷的月光下矗立着。塔修斯推开那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时,扬起的灰尘在光柱中翻滚,带着一股陈旧木料和熄灭烛火的味道。
连日来的精神紧绷,像一根拉到极限的弓弦,几乎要在他脑中崩断。安德鲁的失望,下属们的恐惧,以及塞拉芬那张天真面孔下毫不掩饰的恶意,都化作无形的重量,压得他喘不过气。他需要一个地方,一个能让他重新确认自己身份和职责的地方。
教堂内部空空荡荡,长椅被掀翻在地,圣坛上布满裂纹。他穿过狼藉的大厅,目光落在了角落里那个小小的、简陋的忏悔室上。
那是一个用深色木板隔出的小隔间,狭窄、幽暗,是神与罪人之间最私密的桥梁。他走进去,坐在了属于神父的那一侧。隔着中间那块雕花的木制格栅,他能看到对面投射进来的、模糊的月光。他闭上眼睛,手指下意识地握紧胸前的十字架,试图从这片熟悉的黑暗中,汲取一丝力量和宁静。他想听一听普通人的罪,那些源于贪婪、软弱、嫉妒的凡俗之罪,以此来提醒自己,他依然是神明的牧羊人,而不是一个被魔物玩弄于股掌的猎物。
不知过了多久,教堂的大门发出一声轻微的呻吟。
一个脚步声,轻得像猫,悄无声息地靠近。塔修斯没有睁眼,但他的全身肌肉却在一瞬间绷紧。那股熟悉的、混合着晚香玉和一丝极淡血腥味的气息,钻进了这个密闭的空间,像一条冰冷的蛇,缠上了他的脖颈。
忏悔室另一侧的门被轻轻拉开,又关上。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她的存在,如此之近,仿佛只隔着一层薄薄的皮肤。
“神父,我有罪。”
塞拉芬的声音响了起来,轻柔得像情人间的耳语。那语调里没有丝毫的忏悔,反而带着一种压抑不住的、恶作剧般的笑意。
塔修斯的心脏猛地一沉。他睁开眼,冰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像两块燃烧的寒冰。他知道她想干什么。她要在这个最神圣、最私密的地方,将他彻底撕碎。
他强迫自己开口,声音却干涩得像是砂纸在摩擦喉咙:“请讲,我的孩子。”
“我的罪,”她拖长了语调,似乎在品味这个词,“是我渴望一些……不被神明允许的东西。”
塔修斯沉默着,握着十字架的手指,指节已经泛白。
“我迷恋鲜血的味道,神父。”她的声音变得黏稠而蛊惑,“您知道吗?那不是罪恶的腥臭,那是一种……生命的芬芳。就像最醇厚的美酒,滑过喉咙时,能带来一种……极致的愉悦。我常常在想,神明既然创造了如此美妙的东西,为何又要禁止我们品尝它?这不是很矛盾吗?”
“那是魔鬼的低语,是诱惑。”塔修斯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在和自己内心的某个声音搏斗。
“是吗?”塞拉芬发出一声轻笑,那笑声在狭小的空间里回荡,敲击着他的耳膜。“可我觉得,那才是最真实的欲望。就像……我对一个人的渴望。”
塔修斯呼吸一滞。
“我渴望一个男人,一个本不该被渴望的男人。”她的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几乎能穿透木板的灼热,“他是一个神父,一个圣洁得……让人发疯的男人。”
塔-修-斯。
她没有说出他的名字,但每一个音节都像烙铁一样,烫在他的神经上。
“我喜欢看他穿着那一身禁欲的黑袍,那颜色衬得他的皮肤像雪一样白。我喜欢他那双冰蓝色的眼睛,明明像极北之地的冰川,里面却藏着一团快要烧起来的火。”
她的描述,像一只无形的手,抚过他的每一寸皮肤,让他感到一种被剥光了衣服的羞耻和战栗。
“我每天都在想他。想他祈祷时,那低沉的声音是什么样的温度。想他握着十字架的手,指骨是多么分明有力。想他紧绷的下颌线,那下面,一定跳动着最滚烫的、最倔强的脉搏。”
“够了!”塔修斯低吼出声,声音里带着无法抑制的颤抖。
“不够。”塞拉芬的声音瞬间变得冰冷而锐利,像一把手术刀,精准地剖开他伪装的硬壳。“我甚至在幻想……品尝他的味道。”
“我想知道,当我的牙齿刺破他脖颈的皮肤时,他那张永远冷静自持的脸上,会露出什么样的表情?是痛苦?是愤怒?还是……和我一样的,无法自拔的沉沦?”
“我想知道,他那被‘神恩’祝福过的血液,流进我的嘴里时,会不会比任何祭品都更加甜美?那股圣洁的力量,被我的黑暗所吞噬、玷污、占有……光是想想,就让我浑身发抖。”
“你这个……魔鬼!”塔修斯猛地从座位上站起,后背重重地撞在身后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巨响。他感到一阵窒息,胸腔里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额头上渗出大颗大颗的冷汗。他胸前的十字架,此刻烫得像一块烧红的烙铁。
塞拉芬的话,像最恶毒的诅咒,点燃了他内心深处那个他自己都不敢去看的、最黑暗的角落。那些被他用教条和戒律死死压抑住的、病态的欲望,此刻被她血淋淋地挖了出来,摊开在他的面前。
“神父,您在害怕什么?”她的声音又恢复了那种天真无辜的语调,却更显得残忍,“您是在害怕我,还是在害怕……您自己?”
塔修斯剧烈地喘息着,他靠着墙壁,感觉整个世界都在旋转。他想反驳,想用神圣的祷言净化这个妖女,可他的喉咙里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所有的信仰,所有的骄傲,在她的言语面前,溃不成军。
最终,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从牙缝里挤出了一句连自己都觉得可笑的话。
“愿……神……宽恕你。”
说完,他像是逃离地狱一样,猛地拉开忏悔室的门,踉跄着冲了出去。
他背靠着教堂冰冷的外墙,贪婪地呼吸着夜晚寒冷的空气,试图平息心脏那疯狂的、几乎要跳出胸膛的搏动。月光照在他苍白的脸上,那张俊美如神祇的面庞,此刻写满了溃败和痛苦。
教堂里,那间小小的、黑暗的忏悔室中,传出一声低沉而愉悦的、属于胜利者的轻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