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阳光,像被稀释过的蜂蜜,穿过教堂穹顶的破洞和彩色玻璃的残片,投下斑驳陆离的光柱。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混合着潮湿的石墙气味和一丝若有若无的、属于信仰的陈旧香火味。
这座在战火中幸存的教堂,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庄严。长椅东倒西歪,圣坛上布满了蛛网般的裂纹,墙壁上的壁画也剥落得不成样子。然而,当塔修斯站上简陋的讲坛,用那沉静而富有穿透力的声音开始主持晨间弥撒时,一种奇异的肃穆感,还是笼罩了这片废墟。
队伍里幸存的骑士、佣兵,还有小镇上为数不多的几个居民,都聚集在这里。他们坐在残破的长椅上,或者干脆就跪在冰冷的石砖地面上。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劫后余生的疲惫和对未知的恐惧,但他们的眼神,都毫无例外地投向了那个站在光柱中的高大身影。
塔修斯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黑色神父袍,那张俊美得不似凡人的脸庞,因为昨夜的冲击而显得异常苍白,眼下的青色愈发浓重。但他站得笔直,脊背如同一柄出鞘的利剑,声音平稳而坚定。他需要这场仪式,比任何人都需要。他需要用这熟悉的祷文,这神圣的流程,来重新构建自己濒临崩塌的世界,来确认自己依旧是那个行走在人间的神之代言人,而不是一个在忏悔室里被妖女的几句话就弄得溃不成军的可怜虫。
他强迫自己不去想那间黑暗的忏悔室,不去想她那黏稠如蜜糖、却又淬满剧毒的言语。他专注于每一个音节,每一个手势,试图将自己完全沉浸在与神明的交流之中。
弥撒的流程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祷告,唱诗,讲道。一切都和过去千百次一样。信徒们虔诚地低着头,莉西亚修女带着几个镇民唱着赞美诗,声音虽然因为恐惧而微微颤抖,却透着一股顽强的力量。安德鲁站在队伍的最后方,他没有跪下,只是靠着一根石柱,双臂环胸,那张写满焦躁的脸上,神情复杂地看着塔修斯的背影。
终于,到了分发圣体的环节。这是整个弥撒中,最神圣、最核心的部分。代表着主的血与肉,是信徒与神明之间最直接的连接。
塔修斯拿起那个银制的圣盘,里面盛放着白色的圣饼。他走下讲坛,信徒们开始依次上前。
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妇人,颤巍巍地跪在他的面前,仰起布满皱纹的脸。塔修斯取出一片圣饼,低声念诵着祷文,轻轻放入她的口中。然后是失去家人的中年男人,是脸上还带着稚气的年轻骑士。每个人都带着一颗虔诚而卑微的心,来领受这份神圣的赐福。
塔修斯的心,在这一刻,似乎真的找到了一点久违的平静。他看着这些在绝望中依然寻求慰藉的灵魂,他作为牧羊人的责任感,暂时压倒了那份被撕开的、属于男人的羞耻与愤怒。
然后,他看见了她。
塞拉芬排在队伍的中间。她裹着那张脏兮兮的毛毡,赤着一双苍白的脚,安静地等候着。轮到她时,她走到塔修斯面前,动作轻盈地跪了下来。
她仰起脸,那张苍白的小脸在透过彩窗的杂色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近乎透明的质感。那双紫色的眼睛里,氤氲着一层薄薄的水雾,纯净得像一泓山间的清泉,里面倒映着他穿着黑袍的身影。她微微张开那形状优美的、色泽淡粉的嘴唇,像一只等待哺育的雏鸟,姿态谦卑到了极点。
这一刻的她,圣洁得如同画上的圣女。如果不是昨夜亲耳听过她在黑暗中那些疯狂而亵渎的低语,塔修斯几乎要以为,眼前这个就是真正的、那个在森林里迷路了的、可怜无助的少女塞拉芬。
他的心脏不受控制地漏跳了一拍。握着圣盘的手,指尖传来一阵冰凉。
他强迫自己稳住心神,用指尖拈起一片圣饼,按照流程,向着她那微张的唇边递去。他告诉自己,这只是仪式,她是信徒,他是神父。仅此而已。
他的指尖,离她的唇瓣越来越近。他能感觉到她呼吸出的、带着晚香玉气息的温热气流,拂过他的皮肤。
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她柔软的唇瓣,将那片象征神圣的圣饼送入她口中的刹那——
一阵极其细微、却又无比清晰的刺痛,从他的右手食指指尖传来。
塔修斯的动作猛地一顿。他低下头,看见自己的指尖皮肤上,出现了一道极其细小的划痕,一粒饱满的、鲜红的血珠,正从那道破口中缓缓渗出,在他的指尖,红得触目惊心。
是她的指甲。就在刚才那一瞬间,她那看似柔弱无力的手指,以一种肉眼几乎无法捕捉的速度,轻轻一动,用那修剪得圆润的指甲,精准地、毫不迟疑地,划破了他的皮肤。
这一下,太快,太精准,也太放肆。
塔-修-斯全身的血液,仿佛在这一刻凝固了。教堂里庄严的唱诗声,信徒们虔诚的祷告声,所有的一切,都在瞬间离他远去。他的世界里,只剩下自己指尖上那一点刺眼的红,和她那双倒映着他身影的、纯净无辜的紫色眼眸。
塞拉芬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她仿佛什么都没有做,只是若无其事地,用柔软的舌尖卷走了他指尖上的那片圣饼,含入口中,然后轻轻地、优雅地吞咽了下去。
神圣的仪式完成了。
然后,她抬起眼,看着他那张因震惊而僵住的脸,唇角微微动了动。
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但塔修斯读懂了。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在这座神圣的教堂里,在分发圣体的仪式上,她用口型,清晰而缓慢地,对他说——
我尝到您了,神父。
这句无声的宣告,像一道黑色的闪电,狠狠劈进塔修斯的脑海,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来的心理防线,劈得粉碎。
还没等他从这巨大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她又做出了一个让他浑身血液倒流的动作。
她缓缓地、带着一种餍足的慵懒,伸出了自己的舌尖。那粉色的、小巧的舌尖,极其快速地,舔过她刚才划伤他时所用的那根手指的指甲尖端。
那动作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占有、品尝和回味。
眼中,是转瞬即逝的、得逞的、妖异的猩红光芒。
“轰——”
塔修斯感觉自己的脑子炸开了。
他如遭雷击,整个人僵立在原地,举着圣盘的手臂悬在半空,指尖上那抹嫣红的血珠,像是对他最大的嘲讽。
他被标记了。
他被品尝了。
在这最神圣的仪式上,当着所有信徒的面,他被这个伪装成羔羊的魔鬼,用最直接、最原始、也最亵渎的方式,完成了初次的“狩猎”。
他感觉自己不是神父,而是一件被摆上祭坛的祭品。他那被“神恩”祝福过的血液,他引以为傲的“圣徒之血”,在此刻,成了她口中一道美味的点心。
塞拉芬已经站起身,对他行了一个无可挑剔的屈膝礼,然后转身,迈着轻盈的步子,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她那单薄的背影在光影中摇曳,裹着她身体的破旧毛毡,像一面向他宣告胜利的旗帜。
塔修斯呆立在原地,指尖的刺痛和那句无声的话语,在他脑中疯狂地回响。他手中的圣盘,感觉重逾千斤。而那抹已经渗入他皮肤纹理的红色,像是她在他灵魂上烙下的、一个永远无法洗去的、属于魔鬼的印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