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那座被血腥和谎言浸透的小镇后,队伍的沉默像一种会传染的瘟疫。山路崎岖,两侧是密不透风的墨绿色森林,巨大的树冠遮蔽了天空,只漏下几缕病态的、灰白色的天光。空气里弥漫着腐烂落叶和潮湿泥土的气味,压抑得让人喘不过气。
队伍像一条被抽掉了脊梁骨的蛇,拖沓而无力地在林间小径上挪动。没有人说话,只有盔甲摩擦的咔哒声、沉重的呼吸声,以及马匹不安的响鼻。每一个人的神经都绷到了极限,仿佛下一秒就会从这死寂的林子里窜出什么东西,将他们彻底吞噬。
塔修斯走在最前面,他的背影孤直得像一尊没有温度的石碑。他感觉不到身体的疲惫,也感觉不到身后下属们投来的、混杂着失望与怨怼的目光。他的所有感官,都集中在了一点上——他右手食指的指尖。
那里还残留着一种幻觉般的刺痛。
那道被她指甲划开的、极其细微的伤口早已愈合,但那种皮肤被精准刺破的感觉,那种他引以为傲的“圣徒之血”不受控制地涌出、被她用最亵渎的方式品尝的记忆,像一根扎进灵魂深处的毒刺,每一次心跳都会带来一阵剧烈的、屈辱的悸动。
我尝到您了,神父。
那句无声的话语,比任何恶毒的诅咒都更具杀伤力,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将他仅存的冷静和理智碾得粉碎。他强迫自己不去回头看她,不去想她。可他越是压抑,她的存在感就越是清晰。他能感觉到她就在队伍的后方,那股晚香玉混合着一丝极淡血腥味的气息,像看不见的藤蔓,无孔不入地缠绕着他,提醒着他,他不再是猎人,而是被锁定的猎物。
安德鲁与他并肩而行,那张英俊的脸上,往日的爽朗和忠诚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阴沉和毫不掩饰的焦躁。他好几次欲言又止,最终只是重重地叹了口气,握着剑柄的手因为用力而青筋暴起。
队伍里的气氛已经降到了冰点。那些骑士和佣兵,看向塞拉芬的眼神,不再是最初的怜悯和保护欲,而是赤裸裸的厌恶和恐惧。在他们眼里,这个来路不明的少女,就是一个带来灾祸的“灾星”。自从她出现后,他们就一步步走向更深的绝望。她就像一个漩涡,将所有人都拖向地狱。
就在这种令人窒息的氛围中,异变陡生。
“——!!!”
一声非人的尖啸,如同撕裂的金属,猛地从道路两侧的密林中炸开!
几乎是同一时间,十几道黑影以肉眼难以捕捉的速度,从树冠和灌木丛中暴射而出!他们动作迅捷,配合默契,目标明确,根本不是之前遇到的那些零散的、失去理智的低等吸血鬼。这是一支训练有素的、专门为了伏击而来的狩猎小队!
“敌袭!结阵!”安德鲁的怒吼划破了死寂。
骑士们瞬间反应过来,下意识地举起盾牌,迅速围成一个防御圈,将塞拉芬、莉西亚修女和几个没有战斗力的镇民护在中央。佣兵们则经验老道地背靠背,手中的武器闪烁着寒光,警惕地盯着四周。
战斗瞬间爆发。
这些吸血鬼的战斗力,远超他们之前遇到的任何敌人。他们穿着统一的黑色皮甲,武器是淬了毒的弯刀,攻击角度刁钻狠辣,招招都冲着脖颈和心脏等要害而来。他们的眼神不再是浑浊的猩红,而是带着一种冰冷的、属于杀手的理智。
“锵!”
塔修斯反手挥剑,格开一把劈向他面门的弯刀。巨大的力道震得他手臂发麻。他眼神一凛,手腕翻转,燃烧着圣焰的长剑顺着对方的刀锋削去,瞬间斩断了那吸血鬼的手臂。黑色的血液喷涌而出,那吸血鬼却连惨叫都没有一声,只是用另一只手拔出腰间的匕首,继续朝他心脏捅来。
疯子!一群彻头彻尾的杀戮机器!
塔修斯心中一沉,他一脚将对方踹开,圣焰长剑横扫,将两个试图从侧翼偷袭的吸血鬼逼退。他战斗的姿态,带着一种近乎残酷的美感。他的动作里没有一丝多余的花哨,每一剑都精准、高效,充满了神圣的毁灭性力量。这不仅仅是战斗,更像是一场愤怒的宣泄。忏悔室里的羞辱,弥撒上的亵渎,所有被压抑的情绪,此刻都化作了剑刃上熊熊燃烧的圣焰,将他面前的黑暗尽数焚烧。
战况异常惨烈。一个年轻的骑士躲闪不及,被弯刀划开了喉咙,捂着脖子倒了下去,眼中满是不敢置信。一个佣兵被两个吸血鬼同时扑倒,瞬间就被撕成了碎片。
恐慌和血腥味在林间弥漫开来。
就在这时,一个身材异常高大、明显是这群吸血鬼头目的家伙,发出一声咆哮。他硬扛了一名骑士的盾击,巨大的力量直接将那名骑士撞飞出去。他无视了安德鲁刺向他后心的长剑,任由剑锋划开皮肉,身体在半空中以一个诡异的角度扭转,像一颗黑色的炮弹,佯攻向正在人群中砍杀的塔修斯。
塔修斯立刻感觉到了那股扑面而来的、带着浓重恶意的压迫感。他眼神一凝,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手中的长剑光芒大盛,准备迎接这至强的一击。
然而,就在那吸血鬼头目即将与塔修斯的剑锋相撞的前一秒,他那庞大的身躯猛地一沉,双脚在地面上狠狠一踏,整个身体像贴着地面滑行的毒蛇,瞬间改变了方向!
他的目标,从一开始就不是塔修斯。
他真正的目标,是那个被骑士们重重保护在防御圈最中心、看起来最柔弱无害的少女——塞拉芬!
这一变故快得超出了所有人的想象。
那吸血鬼的速度,几乎突破了音障,带起一阵尖锐的呼啸。护卫着塞拉芬的骑士们甚至来不及转身,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道黑影穿过他们之间的缝隙,那闪着寒光的利爪,直取少女纤细的脖颈!
“啊——!”
一声凄厉的、充满了极致恐惧的尖叫,从塞拉芬的口中发出。那声音尖锐得几乎要刺破人的耳膜,里面不含任何杂质,就是纯粹的、一个普通少女在面对死亡时,最本能的反应。
她的脸瞬间血色尽失,那双紫色的眼睛因为惊恐而瞪到了最大,瞳孔骤然收缩成了一个针尖。她那副花容失色的模样,是如此真实,如此令人心碎。
完了。
这是在场所有人脑中同时冒出的念头。
然而,就在那吸血鬼的利爪即将触碰到她皮肤的瞬间,不可思议的一幕发生了。
塞拉芬像是被吓破了胆,脚下一软,身体向后踉跄,竟然好死不死地绊在了身后一块凸起的石头上。
“噗通”一声,她整个人向后摔了下去。
这个看似愚蠢而狼狈的跌倒,却让她以一种匪夷所思的角度,恰好避开了那致命的一爪。吸血鬼的利爪带着风声,从她刚才脖颈所在的位置险之又险地划过,只抓破了她身上那件破旧的毛毡。
一击落空,那吸血鬼头目眼中闪过一丝意外,但他没有丝毫停顿,反手又是一爪,朝着倒在地上的塞拉芬心口掏去!
塞拉芬在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乱滚,姿势难看到了极点,就像一只被吓坏了的、惊慌失措的小动物。她每一次翻滚,每一次挪动,都显得那么笨拙,那么狼狈。
可偏偏就是这种毫无章法的狼狈,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千钧一发之际,躲开了吸血鬼的追杀。
她惊叫着向左边滚开,吸血鬼的爪子就狠狠地插进了她刚才躺着的地面,碎石飞溅。
她爬起来想跑,却因为腿软,又一次跌倒,身体向前扑去,正好躲开了从后面横扫而来的一记扫腿。
她慌不择路地爬向一棵大树,似乎想找个依靠,而她选择的这个位置,恰好将那个紧追不舍的吸血鬼,完全暴露在了塔修斯的攻击路线上。
整个过程,快如电光石火。
在其他人看来,这就是一场惊心动魄的猫鼠游戏。一个强大的吸血鬼,在戏弄一个手无寸铁、随时都会被撕碎的柔弱少女。少女的每一次闪躲,都充满了运气的成分,每一次幸存,都像是神明的眷顾。
只有塔修斯,他的瞳孔在剧烈地收缩。
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但战斗的本能让他看清了这一切。不对劲。太不对劲了。
她的每一次跌倒,都恰好在吸血鬼攻击的死角。她的每一次踉跄,都精准地将敌人的注意力牢牢吸引。她的每一次“慌不择路”,都像是在用自己的身体做诱饵,一步一步地,将那个强大的敌人,引向一个为他量身定做的、完美的绝杀位置。
她在刀尖上跳舞。
用最狼狈的姿态,跳着一曲最精准、最致命的死亡之舞。
“快救她!”莉西亚修女的尖叫声,将塔修斯拉回了现实。
他看到,那个吸血鬼已经将塞拉芬逼到了那棵大树下,彻底断了她的退路。它狞笑着,高高举起了利爪,准备享受这最后的虐杀。
而塞拉芬背对着它,瘫坐在地上,仰着头,那双蓄满了泪水的紫色眼睛,正绝望地、无助地、穿过混乱的战场,死死地看着他。
那眼神,像一个即将溺死的人,抓向最后一根稻草。
“塞拉芬!”
塔修斯的理智,在看到那双眼睛的瞬间,彻底崩断。
他甚至来不及思考,身体已经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那声怒吼不像是从他喉咙里发出的,更像是灵魂深处的咆哮。
他脚下的地面轰然炸裂,整个人化作一道金色的闪电,无视了所有试图阻拦他的敌人,以一种燃烧生命般的速度,冲了过去!
他手中的长剑,圣焰暴涨,化作一柄数米长的光之巨刃!
“死——!”
噗嗤!
利刃入肉的声音,沉闷得令人作呕。
那吸血鬼头目脸上的狞笑还凝固着,它缓缓低下头,不敢置信地看着一截燃烧着金色火焰的剑尖,从自己的胸口透体而出。
滚烫的、带着神圣气息的血液,溅了塞拉芬满头满脸。
那吸血鬼庞大的身躯晃了晃,最终无力地跪倒在地,然后重重地向前扑倒,死在了塞拉芬的脚边。
随着头目的死亡,剩下的吸血鬼发出一阵混乱的嘶叫,攻势瞬间瓦解,他们不再恋战,纷纷像潮水一样退回了密林深处,转眼就消失不见。
压抑的寂静,再一次笼罩了这片洒满鲜血的林间小径。
所有人都停下了动作,剧烈地喘息着,看着站在那里的三个人。
塔修斯保持着挥剑的姿势,高大的身躯微微起伏,额角的汗水混着尘土滑落,那双冰蓝色的眼眸里,翻涌着还未平息的怒火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后怕。
塞拉芬还瘫坐在地上,她呆呆地看着倒在自己面前的尸体,脸上、头发上,全是那粘稠腥臭的黑色血液。她像是被吓傻了,一动不动,宛如一尊被污损的陶瓷娃娃。
几秒钟后,她那纤细的身体,开始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
她缓缓地转过头,看向塔修斯,那双被泪水和血污模糊的紫色眼睛里,充满了劫后余生的茫然和巨大的惊恐。
然后,她像是终于找到了主心骨,手脚并用地爬起来,踉跄着、不顾一切地,一头扑进了塔修斯的怀里。
“呜……”
她没有哭出声,只是将脸死死地埋在他的胸膛里,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发抖,那压抑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呜咽,通过紧贴的胸膛,清晰地传递到塔修斯的每一根神经。
温热的、柔软的身体撞进怀里的那一刻,塔修斯全身都僵住了。
他下意识地想推开她,可手臂却僵硬得不听使唤。他能闻到她发间那股熟悉的晚香玉气息,混合着刺鼻的血腥味,形成一种诡异而危险的香气。他能感觉到她颤抖的身体,是那么单薄,那么脆弱,仿佛自己稍微一用力,就会将她捏碎。
他僵硬地站在原地,任由她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死死地抱着自己。
他缓缓抬起头,目光越过她的头顶,扫视着自己的下属。
他看到了安德鲁。
安德鲁正站在不远处,拄着剑,胸膛剧烈起伏。他的脸上,没有战斗胜利的喜悦,也没有同伴得救的庆幸。只有一片冰冷的、阴沉得几乎要滴出水来的失望。他看着塔修斯,又看了看他怀里的塞拉芬,那眼神,像是在看一个无可救药的、被妖女迷惑了心智的蠢货。
塔修斯的心,猛地一沉。
他又看到了其他的骑士和佣兵。他们或站或坐,一个个带伤,脸上写满了疲惫、惊魂未定,以及……一种更加深沉的不满和怀疑。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他和她紧紧相拥的身体上。
那种目光,不再是崇敬和信赖。
那是一种审视、质疑,甚至带着一丝鄙夷。
在他们眼中,他又一次,为了这个女人,打破了阵型,将自己置于险地,将领袖的职责抛之脑后。
他不是他们的圣徒,不是他们的教父。
他只是一个被美色和柔弱冲昏了头脑的男人。
塔修斯感觉一股冰冷的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他想解释,想说些什么,可喉咙却像被堵住了一样,一个字也发不出来。
而就在他怀中,那个正“瑟瑟发抖”的少女,将脸深深地埋在他的教袍里,隔绝了所有人的视线。
她那因为惊恐而扭曲的表情,缓缓地、缓缓地舒展开来。
那压抑的、痛苦的呜咽,也悄然停止。
一抹冰冷的、带着无尽算计和嘲弄的笑意,如同毒蛇一般,在她那沾满血污的唇角,慢慢地、慢慢地绽放开来。
真听话。
她想。
这具被信仰和禁欲层层包裹的躯体,比她想象的,还要诚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