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气氛是从食物开始蔓延的。
最先发生变化的是D区公共食堂里供应的营养膏。原本黏稠得像水泥的糊状物，变得越来越稀，颜色也从健康的麦色变成了某种可疑的灰白。配给的分量肉眼可见地缩水，负责打饭的工作人员手里的勺子抖得比帕金森还厉害，生怕多给一克。
人们脸上的菜色越来越重，眼神里的焦躁和戾气也一天比一天浓。为了一口吃的，插队、争抢、甚至斗殴，成了食堂的每日限定节目。黑市上，一根焉了吧唧的合成蛋白棒，价格已经炒到了可以用“离谱”来形容的地步。
整个基地，像一个被慢慢抽掉氧气的玻璃罐，里面的生物开始因为缺氧而疯狂。
凌夜坐在自己的小房间里，透过窗户，能看到楼下为了半块发霉的饼干大打出手的两个男人。她不觉得饥饿，基地配给的那些东西她一口没动，都堆在储物箱里。她只是饶有兴致地观察着这一切。饥饿，是驱动这些脆弱生物最原始、也最强大的动力，能轻易撕掉他们身上那层名为“文明”的薄薄外衣。
就在这种山雨欲来的氛围中，她接到了通知。
最高级别的战略会议，她，一个F级的“幸存者”，被点名列席。
会议室里冷气开得很足，却压不住空气里那股子火药味。巨大的环形会议桌旁，坐着东方基地的所有核心人物。
军方的鹰派代表，一个独眼龙将军，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震得水杯嗡嗡作响：“还商量个屁！没吃的了就出去抢！把C区那几个变异兽的老巢端了，它们的肉虽然难吃，但总比饿死强！老子带队去！”
“李将军，C区的‘绞肉藤’和‘铁甲犀’是什么等级的变异生物你不是不知道，上次的侦察小队有几个活着回来的？你这是让我们的士兵去送死！”一个穿着文职制服的中年男人立刻反驳，他是主张内部维稳的鸽派，“我认为应该进一步缩减非战斗人员的配给，把资源集中供给军队和科研部。”
这话一出，好几个人脸色都变了。再缩减？这是要把普通人往绝路上逼，简直是在制造内部动乱。
“我的方案才是长久之计！”科研部长陈远航站了起来，他今天没穿白大褂，而是一身笔挺的西装，但眼中的狂热不减分毫。他打开面前的光屏，上面立刻投射出复杂的分子结构图，“‘光合蛋白V3.0’项目已经取得了突破性进展！只要给我们足够的能源，我们就能在半个月内实现初步量产！这才是能从根本上解决问题的未来科技！”
“陈部长，你这饼画得有点大了吧？”李将军嗤笑一声，“足够的能源？现在能源核心连主城区的防御系统都快撑不住了，拿什么给你搞你那个听起来就很玄乎的‘光合蛋白’？等你的蛋白量产，基地里的人都饿成干尸了！”
会议室里吵成了一锅粥。鹰派要打，鸽派要忍，科研派要资源。每个人都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着冠冕堂皇的话，谁也说服不了谁。
陆烬一直没有说话。
他坐在主位旁边的位置，穿着一身黑色的作战指挥服，军靴擦得锃亮。他只是安静地听着，修长的手指在冰冷的金属桌面上无意识地轻轻敲击，发出规律的、沉闷的声响。他周身的气场像一座冰山，将周围所有的喧嚣和焦躁都隔绝在外。
直到所有人都吵累了，目光不约而同地汇集到他身上。
“说完了？”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一把冰锥，瞬间让整个会议室安静下来。
他站起身，高大的身影在灯光下投下极具压迫感的影子。作战服勾勒出他宽阔的肩膀和劲瘦的腰身，没有一丝多余的赘肉，充满了力量感。
“李将军的方案，是赌博。我们对C区深处的了解不足，贸然出击，伤亡率预估在70%以上，我们赌不起。”
“文部长的方案，是饮鸩止渴。继续削减配给，三天之内D区就会爆发大规模暴动，届时军方是镇压还是不镇压？”
“至于陈部长……”陆烬的目光转向陈远航，“你的项目很有前景，但远水解不了近渴。基地目前的能源储备，只够支撑防御系统和基础民生运转28天。我不可能把最后的能源赌在一个成功率未知的实验上。”
他冷静地、不带任何感情地，将所有方案一一否决。他的话语像最锋利的手术刀，精准地切开了每一种选择背后血淋淋的现实。
会议室陷入了死一样的寂静。绝望，像潮水一样，慢慢淹没了每一个人。
就在这时，一个很轻、带着点不确定的声音，从会议室最不起眼的角落里响了起来。
“那个……我……我好像知道一个地方，可能……有吃的。”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都集中到了那个角落。
凌夜坐在那里，双手紧张地抱着自己的胳膊，身体微微发抖，像一只被狼群盯上的小羊。她被这么多人注视着，脸都吓白了，眼神躲闪，不敢与任何人对视。
“凌夜小姐，”陈远航最先反应过来，他的语气带着鼓励，“别怕，你慢慢说，想到了什么？”
“我……我记不太清了……”凌夜的声音细若蚊蚋，充满了怯懦，“我躲在地下室的时候，翻到过一些很旧的、灾变前的资料……好像是一张地图的碎片……上面标着一个……一个叫‘区域性战略储备粮仓’的地方。”
“粮仓？！”独眼的李将军猛地站了起来，巨大的身形带着一股凶悍的气势，“在哪儿？！”
“我……我不知道……”凌夜被他吓得往后缩了缩，声音里带上了哭腔，“地图是残缺的……我就记得……好像是在……在旧河道的南面……有一片山……那个标记好像就在山体里面……”
她给出的信息模糊到了极点，听起来就像一个被吓坏了的人在胡言乱语。
但“战略储备粮仓”这几个字，像一颗重磅炸弹，在死寂的会议室里炸开了锅。
“胡闹！一个来路不明的女人，几句疯话你们也信？”文部长立刻提出质疑。
“万一是真的呢？”李将军的独眼里冒出凶光，“就算是只有1%的可能，也值得我们去探一探！总比在这里等死强！”
陈远航推了推眼镜，目光灼灼地看着凌夜，他感兴趣的不是粮仓，而是凌夜本人。她总能在他意想不到的时候，抛出一些匪夷所思却又可能存在的“信息”。
所有人的目光，再次回到了陆烬身上。他是这里的最高军事指挥官，最终的决定权在他手上。
陆烬的视线，从始至终都锁在凌夜身上。那目光锐利得像刀，仿佛要穿透她那层完美的、楚楚可怜的伪装，直视她有趣的灵魂。
她在挑衅他。用一种最无辜、最柔弱的方式，将一个真假难辨的诱饵抛到他面前，逼着他做出选择。
去，还是不去？
信，还是不信？
几秒钟的沉默，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会亲自带侦察小队，去核实情报的真伪。”陆烬的声音打破了沉默。
这个决定，让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又同时提了一口气。
会议结束。
深夜，指挥官的私人办公室里。
陆烬独自站在巨大的电子沙盘前，沙盘上是基地周边的三维立体地图。他将地图放大，聚焦到旧河道南侧那片连绵的山脉。
他脱掉了外套，只穿着一件黑色的紧身作战背心，汗水沿着他流畅的肌肉线条滑落。手臂上隆起的肌肉充满了爆发力，因为长时间的思考和分析，脖颈和肩膀的线条绷得紧紧的，像一张蓄势待发的弓。
他的手指在冰冷的沙盘上划过，一遍又一遍地模拟着各种可能的侦察路线。
凌夜……
这两个字在他心底浮现。
她到底是谁？她这么做的目的，又是什么？
那个所谓的粮仓，究竟是拯救基地的希望，还是一个为他精心准备的、致命的陷阱？
他的目光在黑暗中，深沉得像一片化不开的浓墨。他知道，自己已经踏入了她布下的棋局，并且心甘情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