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在身后合拢的声音沉闷而厚重,眼前的景象豁然开朗。艾歌抬起眼,呼吸为之一窒。
礼堂内部的空间远比从外面看来要更加恢弘,更加震撼,神圣典雅的气息几乎都要从每一处细小的角落喷薄而出。
视野被无限拔高,穹顶仿佛消失在了头顶的幽暗之中,只有星子般的光点隐隐闪烁着,宛如银河的流动。粗壮的大理石柱从地面拔地而起,各式各样的塑像、神龛装点在它们之间,或跪,或站,或骑乘,或高举法杖,或咏叹史诗,创世的七印、圣洁的神祇、持印的先贤,石头的,大理石的,金的,银的,铜的……衣袂翻飞,古老的目光穿越千年的尘埃,落在新来的灵魂上。
这不是人类建造的殿堂,更像是神祇遗落在人间的居所。
扑通,扑通。
心脏的泵动声在艾歌耳中愈发清晰。
新生的波涛不断壮阔扩展,脚步杂沓,笑声、喊声、低语声、祈祷声混作瀑布般巨大的轰鸣,在高耸的穹顶之下回荡冲击着这片静谧之地。
礼堂的正中央是一座高出地面数英尺的石质平台。平台上,几个身穿传统魔女或巫师袍服的人早已落座。在平台更靠边的位置,还摆放着几张座椅,坐着的人穿着深色礼服或笔挺的制服,胸前挂着怀表或计算尺。
在两派人的正前方,一座祭坛静静矗立,七道流光在祭坛表面缓缓游走,分别对应着地、水、火、风、光、暗、以太七大基础要素。流光周围,还铭刻着细密而古老的符文。
似乎受这强大的魔力波动的影响,躁动的心脏又奇怪地平息了下来。
“艾歌,这边——”
艾歌循声望去,露比坐在角落的座位上,半个身子几乎藏在厚重的木制座椅靠背后面,此刻正努力地抬高手臂,朝着她挥动。
艾歌脚步微顿,脸上浮现出一点浅淡的笑意,朝着那个角落走去。
她走到露比身边的空位坐下,木质座椅发出轻微的吱呀声。
露比窸窸窣窣地向她这边挪了挪,一只手半掩着唇,另一只手无意识地绞着衣角。她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周围,又落回艾歌侧脸上。
是要说悄悄话吗?
艾歌配合地倾身过去。几缕黑发随着她的动作从肩头滑落,在空气中划出柔软的弧线。
露比被那发丝的晃动晃了眼,莫名有些害羞。
“艾歌......”她的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刚才有好多人都在偷看你。她们......”
她顿了顿,手指绞得更紧了,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她们看你的眼神都怪怪的。你要小心。”
有点痒。
艾歌第一反应如上。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艾歌轻轻缩了缩脖子。等那阵痒意过去,她才听清露比在说什么。
“是吗。”她声音很轻,像在自言自语。
目光掠过露比泛红的耳尖,她忽然生出几分戏弄的心思,唇角弯起浅浅的弧度:“那……是怎么个怪法呢?”
这话问得轻,却让露比绞着衣角的手顿住了。艾歌看着女孩慌乱眨动的绿眼睛,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我知道啦。不过……”艾歌眨眨眼,狡猾地笑着,“比起她们,我的旁边,不是坐着另一个一直盯着我看的人吗?”
露比僵在原地,露比想要狡辩,露比语无伦次。
露比被击沉了。
这时,奥布里执事的声音再度响起,将窃窃私语都压了下去:“好了,孩子们,仪式要开始了,按我喊到的顺序依次到前面来,走到祭坛中央。”
平台上,一位银灰色长袍的女士忽然站起身来,袖口的星芒纹饰随着她的动作流淌着微光:“要素亲和测试只是为你们提供一个参考。它揭示的是你们灵魂与不同世界本源的天然亲近程度。不必紧张,放松心神,去感受,去呼应。”
紧接着,奥布里执事向平台上的老师们一一投去问询的目光,得到一致的点头后,他高喊道:“测试现在开始!”
夏洛特·德·罗森塔尔是第一个上前的。她站定在祭坛中央的刹那,整个殿堂的光线为之一变。
祭坛上的符文骤然加速运转,金色的纹路迅速蔓延,竟将其他六种要素的纹路全部浸染成璀璨的金色。
整个过程寂静无声,却比任何喧嚣都更具震撼力。当光芒渐熄,祭坛恢复原状时,平台上那位银袍女士轻轻颔首:“光之要素。”
“罗森塔尔小姐,在光要素上具备亲和力。”奥布里说道,“看来我的变形术课堂,要遗憾地错过您这样一位天赋卓绝的学徒了。”
这番得体的调侃在人群中引起一阵克制的骚动。几位年长的巫师交换着意味深长的眼神。
光之要素的亲和力,这在传统魔法体系中,往往意味着稳定,非常适合王室的形象。
夏洛特微微屈膝行礼,表情依旧平淡。她走下平台时,目光不经意地再次掠过艾歌所在的方向。
祭坛上的光晕明灭不定,映照着一个个年轻面孔。由于亲和力只有方向的差别,并无高下之分,这场测试对少女们而言逐渐变成了纯粹的游戏。
她们渐渐放松下来,三三两两地低声交流着各自的感受,空气中浮动着轻盈的低语。
可艾歌的心跳又开始不受控制地加快,胸腔里仿佛有只困兽在冲撞。
该死……
她咬了咬后槽牙,疼痛感不断传来。
“下一位,艾歌·普利兹姆。”
奥布里执事的声音落下时,礼堂里出现了一瞬间短暂寂静,随即是更加密集的低语声。
东方的魔女,这个标签足以让她成为焦点。
艾歌感受到或远或近乃至身边的目光都聚集到她身上。她深吸一口气,缓缓起身,迈步走向祭坛。
柔软的深红地毯吞没了脚步声,却放大了耳边如擂鼓般的心跳。
每靠近一步,祭坛上的符文就仿佛更亮一分,像是在迎接,又像是在警告。
走到祭坛前,她抬起头,对上几位导师们温和而深邃的目光。
她微微颔首致意,脚步迈入祭坛中央的刹那——
嗡!
一股无法形容的魔力洪流,毫无征兆地从她胸腔深处爆发开来。
视野在瞬间被剥夺,不,是被无法理解的色彩和光影彻底淹没——她的要素视界被强行打开了!一阵阵幻觉一般的刺痛在她的双眼上无限加压,扭曲纷乱的色块在刺眼的白斑中朝她涌来!
“Agnus Dei, qui tollis peccata mundi, miserere nobis.(除免世罪的主之羔羊,求你垂怜我们。)”
耳中不再是礼堂内的任何声音,而是亿万个疯狂的呓语、嘶吼、歌颂与诅咒混合成的足以撕裂灵魂的尖啸。
她试图尖叫,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在她的感知中,祭坛上那七道流光剧烈地震荡起来,它们的光芒不是被点亮,而是被粗暴地撕扯、扭曲、然后吞噬。
地之厚重的褐黄,水之灵动的蔚蓝,火之暴烈的赤红,风之无形的青绿,光之圣洁的澄金,暗之深邃的墨黑,以太之玄奥的洁白……所有这些色彩,连同其代表的要素本质,都被一股更加原始、更加庞大、更加不可名状的力量强行攫取、搅拌、然后如同喷发的火山,以她为中心,向着四面八方轰然爆发!
“赞美!”
无数或细微或宏大的要素被强行从它们原本的稳定状态中拉扯出来,化作一道道色彩的溪流,汇入那场以她为中心的、失控的要素风暴之中!
不知是谁发出的惊骇的呐喊,像火星溅入油的海洋,冲天的声浪猛地喧嚣而起:
“赞美——!!!”
她“听”到,整座礼堂,不,是整座圣弥赛亚魔导学院,所有蕴含要素的存在——古老的石墙、彩绘的玻璃、流转的迴路、甚至导师们身上佩戴的魔法饰品,此刻都在齐声震颤高鸣,高喊着赞美的单词。
而在这片混乱到极致的风暴中心,在那亿万的嘶吼与尖啸之上,一个更加清晰、更加洪亮的声音,如同来自太古的钟声,贯穿了一切:
“艾歌——!”
“艾歌——!”
“艾歌——!”
圣哉,三颂其名。
那不是一个人在呼喊,那是成千上万,是亿万,是所有被搅动的要素,是这座古老学院本身,是空气,是光,是阴影,是构成此刻时空的一切存在,都在齐声呼喊着她的名字!混杂着恐惧、愤怒、狂喜、迷茫,是低语,是咆哮,是确认,宛如最原始的共鸣,化作了艾歌姓名的回响。
艾歌僵立在祭坛前,她睁大着眼睛,琥珀色的瞳孔却空洞无物,倒映着眼前扭曲、破碎、色彩狂乱的景象。她的身体微微颤抖,不,不是她在颤抖,是承载她的这片空间在颤抖。
必须停下,必须停下!
她僵硬的思维滞涩地运转起来。这个念头像利刺扎进混沌的意识。她用尽全部力气,从嘶哑的喉咙里挤出一声:
“停下!”
体内的心脏仿佛受到了刺激,更加狂猛地搏动了一下!她猛地喷出一口鲜血,不是鲜红色,而是如同熔融金属般的色泽。血液溅落在布满裂痕的祭坛上,发出“嗤嗤”的声响。
眼前的一切景象如同被打碎的镜子般彻底崩碎,风暴的肆虐似乎被稍稍遏制了一瞬。
但就在这一瞬间,艾歌找回了身体的掌控权,她踉跄着后退一步,逃也似的离开了祭坛中央。
要素的暴动这才逐渐平息下来。
她气喘吁吁地倒在地上,冷汗早已浸湿了她的身体。
“请问……有谁能递给我一张纸吗?”艾歌讪讪地用袖口擦了擦嘴角的“血液”。
无人应答。
艾歌忽然感觉气氛安静得诡异,抬眼望去,才发现整个礼堂陷入了一种比风暴本身更可怕的死寂。
时间仿佛被冻结了。每一张脸上都刻着不同的震惊,奥布里执事手中的名单无声滑落,羊皮纸卷轴在石地上滚开,发出窸窣的轻响,在这片寂静中显得格外刺耳。
在这片凝固的寂静中,只有祭坛上那些仍在微微颤动的符文还在发出啜泣般的嗡鸣。
然后,不知是谁倒吸了一口冷气。
这声轻微的响动如同解除了某种咒语,凝固的时间重新开始流动。窃窃私语如同潮水般从各个角落涌起,每一道投向艾歌的目光都带着灼人的温度。
啊哦。
艾歌在心底轻轻叹息,她悲催的卧底生活……要开始了。
——
[1]礼堂建筑段落有一小部分参考雨果 《巴黎圣母院》,管震湖译,上海译文出版社,2014年。
[2]"Agnus Dei, qui tollis peccata mundi, miserere nobis."拉丁语唱词,出自弥撒乐曲《羔羊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