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歌的胸口仍在隐隐发烫,好在要素视界已然闭合,世界重归寻常的模样,可那份灼痛却烙进了感知深处,一时难以散去。
奥布里执事张了张嘴,话音却迟了半拍:“这……”
几位导师迅速交换着眼神,目光交错,暗流无声涌动。
“喂,我说——是不是先该给这家伙擦一擦?”人堆里,达芙妮的声音忽然扬起,清凌凌地划开凝滞的空气,吸引了众人的注意。
露比闻声一顿,已要冲上前去的步子就这么收了回来。
达芙妮一边说着,一边取下胸前那方用鸢尾花胸针固定的丝帕。她略略迟疑,终是没有上前,只手腕一扬,让那方丝帕轻盈地飘向狼狈不堪的艾歌。
“……谢谢。”
艾歌探手接住,轻轻擦拭起唇角。她的发丝被汗水染湿,唇色苍白,呼吸带着细碎的颤意。整个人像一件失手跌落的瓷器,在残破中透出一种惊心动魄的美。
“别误会,我可不是在帮你。”达芙妮没好气地别过脸。
混乱的局面并未持续太久。
很快,一阵平稳的脚步声从礼堂侧门传来,不疾不徐。一个深紫色长袍的白发老人走了出来,他的鼻梁上架着眼镜,镜片后方,是一双清澈得与年龄不符的蓝灰色眼睛,此刻正平静地扫过全场,最终落在艾歌身上。
他看起来并不威严,甚至有些慈祥,但那双眼睛仿佛能洞穿表象,直视灵魂的底色。
是学院的院长,埃利乌斯·克罗夫特。艾歌在魔族提供的资料里见过他的画像。
“看来我们今年的新生,带来了一份格外热情的见面礼。”
院长的语调轻松,白花花的胡子一颤一颤的,他踱步到祭坛附近,目光掠过那些残破的符文图案,微微颔首:“不必惊慌,这其实是一种‘灵鸣’现象,当极度纯净的灵性与活跃的要素产生过强的共鸣,便可能引发。不过的确少见,上次学院出现这种情况,还是十几年前呢。”
他转向艾歌,目光温和,却让艾歌感觉被无形的针轻轻刺了一下。
怎么办?要在这里爆了吗?
艾歌眨眨眼,扫视着台上的众导师。她抿唇,还是选择放弃了想象中那不切实际的抵抗,转而思考起另一个问题。
现在投诚还来得及吗?
哎呀,你看这事闹的,我一直都深爱着人类啊。
“艾歌·普利兹姆小姐,来自东方,对吗?”院长微笑道,“不必紧张。你的天赋……嗯,非常独特。这只是一个小插曲,证明了你与要素之间非凡的亲和力。”
他轻描淡写地将那场惊天动地的“呼喊”定义为了“灵鸣现象”,一个听起来极其深奥的名词。
导师们低声交换着看法,有人若有所思地点头,有人则翻动起随身携带的笔记,似在回忆校史上那些语焉不详的记载。
这种说法,虽然听上去有些奇怪,却也的确有过先例,很快获得了认可。
礼堂里那种紧绷的气氛,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松弛下来。窃窃私语声再次响起,恐惧被好奇所取代。
这是在……
艾歌愣了一下,垂下眼睑,迅速做出后怕和受宠若惊的表情。
“原来如此,感谢您的解惑,院长先生。”
“新生头一次接触这种仪式,灵性过度活跃也是正常的。”老人不着痕迹地接过话头,眼角的皱纹随着笑意舒展开,语气不容置疑,“奥布里执事。”
一直静立在一旁的奥布里立刻上前一步,躬身道:“院长。”
“带新生们去餐厅吧,晚宴应该已经准备好了。年轻人经过旅途劳顿和……嗯,小小的惊喜,需要一顿美餐来安抚心神。”院长吩咐道,随即又像是想起什么,补充了一句,“艾歌小姐,露比小姐,你们留一下。”
欸,欸?
艾歌猛的抬头,对上老人似笑非笑的表情。
人群开始移动,在奥布里的引导下,如同解冻的溪流,缓缓向礼堂另一侧敞开的大门涌去。视线依旧不断回望,但已经少了许多压迫感,甚至出现了更多奇怪的视线。
露比像是憋了许久,人群刚一松动,她便立刻凑到艾歌身边,围着她转了两圈,澄澈的眼眸里写满了毫不掩饰的关切。
“艾歌,你刚才真是吓死我了!”她终于忍不住开口,“感觉怎么样?还有哪里不舒服吗?那个……那个‘灵鸣’,真的没事了?”
正头脑风暴中的艾歌对上女孩焦急的目光,苍白的脸上努力挤出一丝宽慰的笑。
“还好。”她轻声说,“就是有点累。”
她轻轻握了握露比的手,指尖微凉。
怎么办?怎么办?
很快,喧闹的人声随着人流远去,偌大的礼堂变得空旷起来,只剩下院长、艾歌、露比。穹顶的光线似乎也暗淡了些,将巨大的空间衬托得更加幽深。
“露比小姐,”院长转向紧紧挨着艾歌的狼裔少女,声音放缓,“我注意到,在刚才的……共鸣中,你似乎也受到了一些影响。能告诉我你感觉到了什么吗?”
露比的身体一僵。
“我……我不知道……就是很吵,很多声音……在叫艾歌的名字……”
院长点了点头,并未深究。
“强大的灵性波动有时会影响感知敏锐的个体,这并不奇怪。”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艾歌身上:“艾歌小姐,伤势如何?需要去治疗一下吗?”
“不,不必了……”艾歌干笑道。
在那双澄澈的蓝灰色眼睛注视下,她总觉得心底的一切都被无声地摊开,无所遁形。
“那就好。”院长颌首,雪白的胡须随之轻轻颤动,“那么,我想请教你一个稍显私人的问题。若你感到为难,不必回答。”
他语气平和,仿佛只是在闲话家常:“寄送录取信时,我们收到你母亲的信件,上面写的地址是鲁特根王国威诺郡的一个港口。你是乘船从东方来到这里的吗?”
自纪元伊始以来,东方与这片大陆之间便被风暴肆虐的海洋所隔绝,数百年间,唯有最疯狂的冒险家才敢尝试穿越那片死亡海域,而关于东方的消息,更是少之又少。
凭空冒出这么一位来自东方的少女,的确令人起疑。
好在这是恶魔为她精心编造的假身份,早已提前做好了预案,她也提前练习了无数次。
艾歌不自觉地咽了口唾沫,努力找回了一点自信。
她垂下眼,声音低了下去,仿佛带着无尽的哀伤启齿道:“是的,院长先生。我的父亲……他是一位研究古籍的学者,尤其精通各地的语言。我在他的耳濡目染下,也学会了一些语言文字。”
她的声音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某个沉睡的梦境:“他与我的母亲年少相识相爱,两人长相厮守,直到母亲患上了一种怪病……”
艾歌适时地停顿,让悲伤在空气中静静流淌。
“父亲变卖了所有家产,带着我们登上了前往西方的探险船队。他说,或许这边的医术能创造奇迹。”她的声音微微发颤,“航行到中途,父亲因连日颠簸,心力交瘁……”
她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他在临终前,为我们取了西方的姓氏,留下了一笔钱财。他对我说对不起,说他后悔了,说舍不得,要是留我们两个在东方该多好,他握着我的手说,小歌,你妈妈听不懂那边的话,如果你们真的到了那边,一定要照顾好她,还有自己。”
艾歌的声音有些哽咽,泪花打湿了眼眶:“我们终于成功到了这边,可是母亲自登岸后,始终郁郁寡欢,我也终究没能找到能医治她的病的医师。在为我安排好一些事情后不久,她就……至于那封信,是我代写的。”她的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此乃谎言,但确实乍一看逻辑自洽,而且,气氛都到这儿了,再为难她一个命运多舛的可怜小女孩也不太好了吧?
“或许,这就是命运吧。”似是还不过瘾,艾歌轻声补上最后一句,闭上眼,一滴泪水落了下来。
露比悄悄握紧了她的手。
院长静静地注视着她,镜片后的目光深邃难测。
“抱歉,还请节哀,艾歌小姐。”他轻叹道,“如果有什么困难,尽管跟学校的导师们开口,如果实在不便,也可以直接来找我。”
混过去了吗?
艾歌心中暗喜。
好耶!
“你的天赋很好。相信在圣弥赛亚,你一定能好好领悟和掌控这份力量。”老人的话锋微转。
艾歌琥珀色的眼眸迎上院长的目光,眼底残存的装出来的哀愁还未彻底散去:“我明白,院长先生。我会努力学习如何控制它。”
“很好。”
院长露出一丝满意的微笑。
“学院会为你提供必要的指导。不过,在此之前,享受你们的晚宴吧。圣弥赛亚的蜂蜜烤鳟鱼和迷迭香小羊排值得期待。”
他轻挥袖袍,示意她们可以离开了。
艾歌暗暗松了口气,拉起露比冰凉的手,走向礼堂侧门,奥布里执事正在那儿静候着她们。
在踏出门口的那一刻,她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眼。
院长埃利乌斯·克罗夫特依旧站在原地,身影在空旷宏伟的礼堂中显得有些渺小,但他站在那里,就像这座古老学院的锚点,深不可测。
侧门外是一条相对狭窄的走廊,墙壁上不再是流光迴路,取而代之的是球形的魔导灯具,柔和的光线将廊道映照得一片通明。
脚步声在石壁间回响,与远处餐厅隐约传来的喧嚣形成微妙对比。
“艾歌小姐,很抱歉我无意间听到了您的遭遇,但如果您有什么困难,也可以告诉我。”奥布里冷不丁开口,“我在学院开设有变形课和一些基础课程。”
“多谢您。”艾歌感激地说。
“两位,请这边走。”奥布里接着说,“餐厅就在前方不远处。”
露比直到这时才仿佛真正活了过来,她用力呼吸了几下,小声说:“艾歌,还有我,我……我也会帮你的。”
艾歌轻轻捏了捏她的手心,无声地表达感激。
给她整得怪不好意思的,莫名有些惭愧,难道她真是什么很坏的人吗?
走廊尽头是一扇两道虚掩的木门,略小些,门缝中透出暖光,更加清晰的食物香气萦绕在她的鼻尖。
奥布里推开木门,餐具碰撞声、喧哗的人声,一阵更加热烈的声浪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