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歌睡得很沉,意识像是沉入了一片冰冷的海洋,在黑暗中不断下坠。
她始终坠不到底,只有虚无在耳畔呼啸成歌,昏沉感如急风般袭来,挟着无数破碎而混乱的光影飞快掠过她的眼前。
唔……
就在她以为自己将永远这样坠落下去时,某个瞬间,虚无忽然有了形状。
某种无形却坚实的力量悄然托住了她,随即猛地向上一拽!
失重感骤然倒转,化作一股不容抗拒的上升之势,她仿佛被一只看不见的手从深海里拽出水面,穿过一层又一层潮湿而柔软的黑暗边界。
耳边的呼啸声渐渐远去,化为一种深远的寂静。
然后,艾歌“睁开”了眼睛。
她正坐在一张高背绒面座椅上。深红近黑的丝绒触感柔软。她环视四周,这里……似乎是一个剧场?
深红色的幕布沉沉地垂挂在舞台前,观众席呈扇形在下方排开,一张张相同的绒面座椅整齐排列,在阴影中如同沉默的墓碑。
空气里漂浮着极其细微的尘埃,被不知从何而来的一束光线所照亮,缓慢地在她眼前旋转、沉浮,像一场永无止境的盛大舞蹈。
太安静了。
安静到她能听见心跳在胸腔里泵动的沉闷回音,除此以外,就连呼吸声都被四周的空旷吞没了,只剩下一种压抑的寂静。
她试图移动手指,指尖传来绒面真实的触感。
清明梦么?
不对,这不是梦,至少不是她所熟悉的梦。
就在她试图理解现状时,舞台上的深红幕布突然缓缓向两侧拉开。
没有报幕,也没有灯光变化。舞台中央的小镇布景径直呈现在她眼前。
而在这个小镇的广场上,七八个约手掌大小的木偶被无形的丝线操控着,围绕着一个复杂的图案缓缓移动,像在进行某种古老而怪诞的舞蹈。
艾歌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被吸引。
她看着那些木偶,它们的面孔被雕刻成夸张的表情,似笑非笑,似哭非哭,在昏昧的光线下泛着僵硬的油彩光泽。关节处露出木头的原色,随着僵硬的动作发出细微的“咔嚓”声。
而接下来演出的内容更是荒诞不经极了:
一个画着咧到耳根的笑脸木偶,正持着一把微小的锯子,反复切割着另一个画着泪痕的哭脸木偶。锯刃来回拉扯,纷纷扬扬的锯末飘散在空中。
另一边,几个矮小的木偶围着一口不断沸腾的黑色大锅蹦跳旋转。一个个气泡从锅中的粘稠液体中飘逸出来,在半空中破裂,发出类似叹息的黏腻声响。
就在这诡异的舞台上方,一个戴着歪斜王冠的木偶被更多、更密集的丝线缓缓吊了下来。
那些丝线比其它木偶身上的更细更密,纵横交错地将它层层缠裹,令它看起来如同一只被蛛网牢牢捕获的飞虫,每一次动作都牵动着整片丝网震颤起来。
王冠木偶的脸部表情凝重异常,嘴巴张成空洞的圆形,让艾歌不由得想起前世那座名叫“拉奥孔”的塑像。
“求您垂怜……求您垂怜……”
艾歌忽然“听”见了声音,眼皮一跳。
随着王冠木偶的下沉,围绕大锅的舞蹈骤然加速。木偶们的肢体以违背常理的幅度扭动起来,无数声音重叠在一起,用她听不懂的语言,反复吟唱着某种单调而古老的旋律,令人脊背发寒。
舞台上的光线随之黯淡下去。
“密教仪式……”
这个词汇突兀地跳进艾歌的脑海。
可为什么她会梦见这个?
艾歌试图移开视线,却发现做不到。她的意识像被钉在了这场诡异的木偶戏上,被迫观察着每一个细节。
一种本能的不安攫住了她,身体的警报仿佛在告诉她这毫无疑问是噩梦的走向。
她不自觉地咽了口口水,这已经不是普通的噩梦了,必须得要重拳出击!
“醒过来。”
她以前也做过许多噩梦,很深的噩梦。
久而久之,她学会了一个方法,那就是在梦里意识到自己在做梦——倒着走的钟表、窗外下着钻石的雨、以及任何违反常理的现象。只要梦境足够与潜意识相违背,她就能醒过来!
现在,她急需找到这样一个不合理的地方。
可眼前的“演出”太完整了,完整得令人窒息。
艾歌的思维艰难地运转起来。
一切都在按照某种她无法理解的规则运行。她需要打破这个规则,需要某种……明显不应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一个不该出现在这里的东西。
一个能破坏梦境规则的东西。
她开始在混乱的思绪中搜寻。
“钟表。”她突然想到。
不,准确来说,是钟表背后所代表的时间。
梦境的世界里没有时间,梦里所有能指示时间的事物都是模糊不清的。
在这种诡异的仪式场景里,能指示准确时间的钟表是格格不入的。
艾歌对抗起梦境里黏稠的混乱感,集中起全部精力,努力在思维的画布上勾勒出一个钟表的形状。
不是模糊的轮廓,而应该是,且必须是清晰的而具体的形象。
整个剧场剧烈颤动起来,像是一下子被抽走了重力,艾歌周围的许多座位突然“腾”地飘浮起来。
艾歌蹙起眉头,只见一个钟表不知何时凭空出现在了舞台背景板上。总算……!艾歌深吸一口气,睁大眼睛,看向那个被她召唤出来的异物——
三点零七。
她看见了,是三点零七!
时针稳稳地指过“Ⅲ”,分针则落在了“Ⅰ”与“Ⅱ”之间。
一个平常至极的时间,但它又是那么的精确,与现实世界严丝合缝,突兀地出现在这个时间感早已被仪式节奏吞噬的空间里。
“嘀嗒。”
一声清晰的指针转动声。
舞台上,所有的木偶同时僵住了。
切割的动作停在半空,舞蹈的步伐凝固成扭曲的静止,至于那个正在下沉的王冠木偶,倏然坠落在地。
重复的吟唱声第一次出现了致命的不齐。某些声音突兀地拔高,另一些声音则滞后了半拍,整齐划一的诡异旋律顿时出现了一道裂缝。
空气中重叠的低语声刹那间散去,转而变成了混乱的噪音,像是许多人在同时尖叫、哭泣、大笑。
艾歌感觉到,那股压迫着她的无形力量开始松动,她重新获得了对身体的控制。
真是一个诡异的梦。她暗自想。
紧接着,崩坏开始了。
整个复杂图案迅速黯淡熄灭。木偶们如同被风吹散的沙子,从边缘开始化作细小的微粒,飘散在空气中。
整个剧院开始晃动,梦境开始摇晃。剧场的墙壁像水面的倒影一样泛起阵阵涟漪,艾歌坐着的椅子也变得柔软,向下陷落。
就在这片席卷一切的崩坏与失重中——
艾歌猛地睁开眼睛。
宿舍的天花板映入眼帘,深色的木梁在昏暗的光线下勾勒出熟悉的轮廓。壁炉里的余烬已经快要燃尽,只剩下零星的红点。
她躺在床上,心脏在胸腔里平稳地跳动着,但心悸感却不断向她袭来。
“真是……离奇。”她轻声自语,转动有些僵硬的脖颈,开始复盘那个梦境。
梦境的细节已经开始模糊。她记得有一个剧场,有木偶戏,有什么仪式……还有钟表?对,她试图用那个来唤醒自己,然后成功了。
一个普通的清明噩梦,看上去仅此而已。
艾歌侧过身,看向对面的床铺。露比蜷缩在被子下,睡得正熟,呼吸均匀而绵长。
她重新躺平,盯着天花板。梦境中那种粘稠的压迫感已经彻底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熟悉的疲惫。
明天还要早起啊……
艾歌在心底哀哀地惨叫一声,合上眼,意识重新沉入睡眠的边界。
同一时间,圣弥赛亚学院以北十二公里,灰石镇边缘,一座早已荒废的谷仓。
莉雅·波克兰和另一名守夜人踩过脚下泥泞的小径,靴底碾碎了几丛枯黄的野草。在寂静的空气中,呼吸的声音显得格外清晰。
她的眼睛细细眯起,目光不复慵懒,她仔细扫视起谷仓破败的外墙,最终死死锁定门缝之下,那里,正缓慢地渗出暗沉的液体。
空气里隐隐飘着血腥味。
出事了。
两人交换了一个短暂而凝重的眼神,空气中弥漫开无声的警戒。
莉雅抬手虚按,示意同伴保持戒备,自己则从外套的内袋里抽出了自己的魔杖,谨慎地移步上前,轻轻点在那片暗沉污渍上。细微的魔力涟漪荡开。
“没有外泄的污染痕迹,也没有活性了,安全。这帮蠢货应该是失败了。”莉雅用靴尖拨了拨门缝下暗沉的泥土,语气透着不爽,“偏偏挑我值班的时候。好在没捅出什么大篓子。”
她说着,向后退了半步,右腿肌肉骤然绷紧发力,猛地踹向那扇摇摇欲坠的厚重大门的铰链处。
“砰——”
伴着沉闷的撞击声,本就勉强维系的铰链崩落在地,锈死的螺栓与腐朽的木屑迸裂开来,整扇门向内歪斜着洞开,重重拍在地上,激起一大片尘埃。
更多的光线和空气涌入,同时也将谷仓内部积郁许久的恶臭气息彻底释放出来。
莉雅抬手在鼻前挥了挥,朝里看去。
一地狼藉,随处可见碎片和残骸,几乎铺满了地面。莉雅暗骂一声,屏住呼吸,踩着相对干净的空隙向着更深处迈步。
深处是一片被刻意清出来的空地,一口硕大的三足铸铁大锅支在一旁,锅体黝黑,里面盛满了焦糊的液体。而空地的中央……
莉雅的脚步停下了。
看上去那里本该绘制着仪式的核心法阵。从周边被粗暴刮擦却仍残留的零星线条,依稀还可以猜测出它原本的规模。
但此刻,法阵的主体部分,消失了。
不是被破坏,不是被覆盖,而是像被一块巨大而无形的橡皮,沿着极其精准的边界,从现实中,干干净净地“擦除”了……
同伴此时也走了进来,第一时间也注意到了那残缺的法阵,呼吸一窒。
“这是……?”
莉雅没有回答他,从口袋里摸出一个铁盒,挑开盒盖,露出里面的煙草和卷烟纸,动作有些颤抖地卷了一根,伸到嘴边舔了舔卷烟纸的边角,确保其封口完好。
整个过程,她的目光始终没有离开那片被“擦除”的地面。
这种级别的干预啊……是要召唤某个沉睡的恶魔,还是要给整个学院炸上天?她没看走眼的话,这个仪式明明已经快完成了。
但就是这样被干净利落地解决了。
她叹息一声,把卷好的烟叼在嘴里。
“看不出来吗?”她这才侧过头,瞥了同伴一眼,甩开魔杖,一簇橘黄色的火苗顿时燃起。
魔法也就这方面能给人省心了。灰色的烟雾从女人的鼻息间缓缓溢出,火光映亮她的半张脸,也映亮了她眼底的寒意。
“让能追溯要素流动的人来,查查时间。
捅出大篓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