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道自塔楼传来的意念,像一颗投入我心湖的石子,激起的涟漪久久未平。
从那夜起,我不再是被动地等待月光洒落,而是像久旱的旅人奔赴绿洲般,主动、贪婪地捕捉每一寸银辉。
我刻意延长了待在窗边的时间,将身体完全舒展开,想象自己是一株渴望生长的植物。
当体内那股由月华汇聚而成的金色暖流,沿着新生的脉络缓缓流淌,最终汇入手腕那枚血契烙印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
一幅模糊的画面,一段不属于我的感受,顺着契约的无形丝线逆流而上,涌入我的脑海。
没有了白日里的高傲与冰冷,也并非那晚遥遥传来的颤抖,而是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
仿佛一个背负着千斤巨石的跋涉者,在无人看见的角落,终于得以片刻喘息,却连放松的力气都已耗尽。
这丝疲惫转瞬即逝,却像一根细针,精准地刺入我心中最柔软的地方。
原来,强大如她,也会累。
连续两晚,我都在这种奇妙的共感中度过。
白日里,我依旧是那个沉默寡言、面色苍白的血仆,任由医官抽取血液;黑夜里,我则是自己的炼金师,修复着崩坏的身体,并小心翼翼地窥探着契约另一端那深埋的孤寂。
第三日深夜,异变陡生。
一股灼热的浪潮猛地从我身体内部炸开,仿佛有人将一锅滚油尽数泼进了我的血管。
我浑身滚烫如烙铁,意识在烈火中迅速抽离、焚烧,坠入一片混乱的梦境。
梦里,我置身于一座阴冷、逼仄的塔楼夹层。
空气中弥漫着尘埃与腐朽的味道。
一个穿着华丽红裙的小女孩,紧紧抱着一只左耳缺了一角的破旧布偶熊,蜷缩在最黑暗的角落。
她银色的长发凌乱地垂下,遮住了半张精致却毫无血色的小脸。
塔楼外,传来铁链拖拽在石板上的刺耳声响,伴随着恶毒的、压抑的低语。
“……不过是个杂种,凭什么占据奥雷留斯的姓氏……”
“她的血……肮脏不堪,根本不配活着……”
小女孩的身体因恐惧而剧烈颤抖,却死死咬着嘴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那双与莉莉丝如出一辙的红宝石眼眸里,盛满了倔强、恐惧,以及一种……被全世界抛弃的绝望。
我的心,被那双眼睛狠狠揪住。
不受控制地,我朝着那个小小的身影伸出手,喉咙里逸出一句沙哑的、满是怜惜的呓语。
“没人陪你……真可怜。”
话音未落,一只冰凉彻骨的手,忽然覆上了我滚烫的额头。
那股寒意如同沁人心脾的清泉,瞬间浇灭了我体内燃烧的烈火。
我艰难地掀开沉重的眼皮,视线在模糊中挣扎着聚焦。
昏暗的月光下,一道颀长窈窕的身影坐在我的床沿。
她披着一件厚重的黑绒斗篷,兜帽下,银色的长发如月光般流泻。
那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艳丽而冷漠的脸上,此刻正凝着一丝罕见的、我无法读懂的复杂情绪。
是莉莉丝。
她的指尖凝结着一层薄薄的霜雾,正轻柔地贴着我的额头,将那股能冻结灵魂的寒意,一丝丝渡入我体内,为我驱散高热。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莉莉丝。
没有君临天下的气势,没有生杀予夺的霸道,只是安静地坐在那里,像一个……笨拙地试图安抚受伤小兽的守护者。
强烈的冲击让我再也支撑不住,眼皮一沉,彻底陷入了昏睡。
第二天清晨,当我再次醒来,高热已然褪去,浑身除了有些虚软,再无不适。
我下意识地摸向额头,却触碰到了一片冰凉的金属。
低头一看,一条精致的铂金细链正静静地躺在我的枕边。
链子的末端,坠着一只小巧玲珑的银质布偶熊。
那只布偶熊的左耳,同样缺了一角——与我梦中所见的,一模一样。
我的心脏狠狠一震,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
这时,房门被轻轻推开,老管家塞巴斯蒂安端着一碗温热的药剂走了进来。
他将药碗放在床头柜上,那双古井无波的灰色眼眸第一次直视着我,语气比往日的任何一次都要冰冷。
“公主殿下取消了今日所有的王室议程。”
一句话,如同一道惊雷,在我脑中轰然炸响。
我瞬间明白了,那不是梦!
昨夜的一切,都是真的!
我那句无意识的低语,不仅穿透了血契的屏障,更凿开了她那座冰封心墙的一线缝隙!
那只缺了耳朵的布偶熊,是她对我无心之言的回应,也是她对自己孤寂童年的无声招供。
一股前所未有的冲动攫住了我。
我不想再躲在这间偏僻的仆役房里,靠着月光苟延残喘,靠着契约的缝隙去窥探她的世界。
当晚,我第一次主动请求觐见。
在莉莉丝那间华丽到令人窒息的书房里,我顶着她审视的、带着一丝探究的目光,深深地、标准地行了一个血仆礼,然后抬起头,一字一句地说道:
“殿下,我想学习宫廷礼仪。我不想再被关在这里……我想站在您的身边,而不是被您藏起来。”
莉莉丝握着银质羽毛笔的手微微一顿。
她沉默了很久,久到空气都仿佛凝固。
那双深邃的红眸中,情绪翻涌,最终,所有波澜都归于平静。
她轻轻颔首。
“准。”
我不知道的是,就在我转身离开书房的那一刻,城堡高窗外的阴影里,一道始终凝望着这里的、披着灰色教士袍的身影,悄无声息地退去。
那双隐藏在兜帽下的眼睛里,曾守护过那个红裙小女孩的旧日幻影,正被一股新燃起的、名为嫉妒与愤怒的火焰所吞噬。
接下来的三天,我像一块海绵,疯狂地吸收着一切知识。
塞巴斯蒂安成了我的临时教官,他面无表情地教我辨认数百种贵族徽章,教我如何行礼、如何布餐、如何在不发出任何多余声响的情况下完成侍从的工作。
我终于得以勉强穿上一身正式的侍从服,站在书房的角落,旁听莉莉丝处理那些繁杂的文书。
借着整理归档的机会,我偷偷翻阅了《王室守卫轮值表》,将每一个细节都刻在脑子里。
很快,我找到了一个机会——每晚子时三刻到丑时一刻,塔楼西侧通往旧祭坛方向的巡逻路线,会有一个半时辰的空档。
那里,就是我梦中哭泣声最清晰的位置。
今夜,正是月圆之夜。
我换上一身便于行动的深色布衣,正准备趁着夜色悄悄溜出偏院,去探查那个埋藏着莉莉丝童年秘密的地方。
就在我的手触碰到门栓的瞬间——
“滋啦!”
手腕上的血契烙印猛地剧烈灼痛起来,滚烫的痛感几乎要将我的骨头熔化!
紧接着,一股不属于我的、冰冷刺骨的恐惧,如同决堤的洪水,顺着血脉奔涌而来,瞬间席卷了我的四肢百骸!
我猛地抬头望向窗外。
刚刚还高悬夜空的皎洁圆月,不知何时已被翻涌的乌云彻底遮蔽,天地间一片漆黑。
与此同时,一股阴冷、邪恶、充满了死寂与腐朽的气息,如同一柄无形的利刃,悍然穿透了古堡外围的守护结界,以惊人的速度,直逼城堡主楼——莉莉丝的寝宫!
来不及思考,来不及恐惧!
我的脑海里只剩下那晚她冰冷的手,和那句疲惫的叹息。
我反手抓起桌角沉重的黄铜烛台,甚至来不及穿鞋,赤着脚便猛地冲出了房门,朝着主楼的方向狂奔而去。
冰冷的石板刺痛着我的脚底,但我浑然不觉,心中只有一个念头在疯狂叫嚣:
这一次,换我挡在你前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