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琅似乎做了一个很长很长的梦。
他梦见父亲伏在案上用一张单薄的信纸写着什么，神情专注而诚恳，像是在完成一个庄重的仪式。
“妈妈你看！爸爸又在给你写情书，爸爸羞羞脸！”妹妹小璎撑着脑袋笑着，大声向母亲揭发着父亲的行为。
“你这孩子瞎说什么！”父亲羞恼又急迫地扭头看向小璎，目光却在扭头的一瞬间被其他事物所吸引，神情也在刹那间变得舒缓而甜蜜。
“真是的，以前追我的时候随口让你给我每天写情书，现在俩个孩子都这么大了，还写呢。”母亲娇嗔道，声音从门外传来，比起是抱怨，却更像是对那经岁月洗礼后仍旧不变的真心的感动。
“有多久没有看到这些了。”苏琅喃喃道，不自觉地向门外的母亲走去。
母亲就那样站在门外，脸庞被外面的阴影笼罩着，看不清模样，胸前的蓝宝石项链闪烁着，似是提醒着苏琅一样。
蓝宝石？
苏琅皱起眉头，母亲有过这样一条项链吗？在他的记忆中，这是完全没有过的。
他不由得想起些什么，是那魔晶石的蓝色辉光吗？似乎不是。
母亲的身影越来越模糊了，她向阴影渐渐褪去，身形不断消散，直到黑暗中空余那蓝宝石项链的亮光，仅存的蓝色光亮让他想起了在死人堆里的场景。
朦胧间他又看见了那笼罩了整个死人堆的影魔法，看见了那灰发少女眼眸流转的，熠熠生辉的碧光。
恩希娅？
......
他莫名有些清醒了，黑亮的眼眸在半醒间睁开一丝缝隙，映入眼中的是一片薄灰的发帘，和那双熟悉的，不带有感情的蓝色双眸。
他彻底清醒了。
“你怎么会在这里？”苏琅从床上坐起身，下意识地抱紧身旁的被子。
“梦到自己的家人了吗？”恩希娅就坐在他床边的座位上，柔顺的裙摆顺着椅子落到地面，发丝也随之柔顺地散着，她手里捧着一本书，此刻颇有一种文学少女的味道，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询问道。
苏琅只是恶狠狠地瞪着恩希娅，似是想要将房间贸然闯入的不满和被无视问题的不快一同通过眼神传递给眼前的女人。
“你我之间，只有我有提问的权利才对。”恩希娅闻言合上书，直视着苏琅尖锐的眼神，嘴角掀起一道有些恶劣的弧度。
“说吧，梦到了什么？”恩希娅自顾自地追问道，眼神中满是狭促的意味。
苏琅满头黑线，这种不平等的关系不免让他生起几分火气，却又碍于眼前女人那强大魔法实力，只得忍气吞声，嘴角嗡动着，将要回答她的问题。
“够了，我对你的梦并不感兴趣。”恩希娅似乎并不在意自己所问出的问题的答案，可语气中明知故问的意味不言而喻，嘴角弧度更甚。
“小姐这番来，应当是有事相商才对。”苏琅此刻也知晓自己被耍了，干脆冷静下头脑，不再去纠结，他微微侧开头，不再将视线投向恩希娅，继续问道。
“当然是有正事找你。”恩希娅敛起笑意，恢复了平淡的神情，她伸手一挥，一个卷轴突然出现在她的手中。
苏琅不由得一愣，他从这份卷轴散发出来的波动中感受到了与那天他所使用的契约卷轴相同的味道，但似乎其中蕴含的魔力并不浓厚，此刻他也明白了恩希娅的用意——利用契约卷轴来控制住自己。
苏琅抬眸看向恩希娅，她的表情依旧无悲无喜，这女人似乎在要挟别人的时候似乎完全不觉得这有什么不对，他心中暗自冷笑道。
接下来又是什么？命令我使用这份卷轴？你们这群垃圾也只会这一套了吧？
你也不过和城主是一类人。
“我们来做个实验吧。”出人意料的回答，像是一丝微弱的光亮，让苏琅暂时摆脱了内心的阴霾，他有些诧异地看向恩希娅，却见她继续开口道。
“这份契约卷轴的内容是在十分钟内帮我把头发绑好，不限方式，作为交换，只需要在我这供我研究三年，我便放你走。”恩希娅伸手掏出俩个颇为精致的花边发绳递给苏琅，口中的话让苏琅完全摸不着意味。
绑头发？放我走？就这么简单？
他原以为落入恩希娅手中就犹如羊入虎口，怕是要被榨取所有价值后被弃置，可是现在她又是何意？为期三年的研究，没有约定任何界限，那如果在这三年内被研究至死，也没法挑她的理吧？
“你似乎很戒备我，你大可不必这样。”恩希娅眸子幽幽地盯着他，眼中闪烁着不明意味的光，“如果我要害你，以我的力量和权限，你没有任何逃脱的可能，况且我对你并无太多恶意，只是想从你这获得我想要的而已。”
她这一番话似乎并没有什么太大纰漏，而想要的无非就是调查我的能力并加以利用，我的损失除开秘密暴露，还有更多隐性风险，可眼下我若是拒绝她，可能会引来更糟糕的结果，这个女人很危险。
苏琅心中默默考虑起得失，既然已经难以拒绝，那便尝试在这个交易中争取更多权益，况且有过上次契约失灵的情况，这份契约卷轴能不能对他生效还不好说。
“小姐这番话说的的确诚恳，我倒是难以拒绝了。”苏琅言至此，故作停顿，又话锋一转，“可是毕竟这研究事项危险，我又是个惜命的，恐怕这...”
他故意没有继续讲下去，等待着恩希娅的反应，却见她神情依旧，唇边却多了一丝危险的笑意。
“我把话说在前头，我不会对你做过于危险的实验，并且每次实验都会给你相应的报酬。”恩希娅此刻也心领神会了苏琅的话中意，出口打消了苏琅的顾虑。
苏琅正欲开口答应下来，却只见恩希娅俏脸生寒，随之而来的是一只白皙的手揪住了他的衣领，面对这突如其来的举措，苏琅一时没做反抗被牵扯过去，细润如脂的脸蛋就那样与他逼近，这是苏琅与这双碧蓝澄澈的眸子距离最近的一回。
“不过，我不喜欢别人和我做太多这套虚伪的做派，下次有话直接和我说。”她的声音相当冰冷，呼吸却温热地打在苏琅的面颊上，他似乎还是第一次和异性靠的如此之近。
“你要我对一个把自己掳掠来的女人毫无保留？”出乎意料的答案从苏琅口中说出，恩希娅仔细地看着少年眼中的倔强，似乎对眼前的人有了更多的认识。
恩希娅没有回答，依旧冷漠着，叫人猜不出心中念头，良久，她才缓缓松开手，起身背对着苏琅。
“也是，这样似乎对你确实不公平。”恩希娅沉吟片刻后说道，她微微侧过身，白裙随之飘动，正视着苏琅，“那我们做一个约定吧。”
“约定？”
“真诚是相对的，往后我与你之间，不许有任何谎言。”她的表情很真诚，似乎对口中的话颇为认真，她转过身，向着苏琅伸出小拇指，似要勾指起誓般。
苏琅见状一时语塞，这种毫无约束力，纯凭双方良知道德决定的约定，真的有必要吗？
恩希娅的表情不似作伪，这幅认真起誓的模样莫名让苏琅联想到了自家小妹，似乎只要自己将手指贡献出去，一个小小的约定就变成了海誓山盟。
“我的价值似乎格外珍贵。”苏琅没有第一时间答应下来。依旧话中暗藏着试探。
“你身上的能力或许是我破除身上血脉契约的唯一解。”她好似泄气般，无视了苏琅的试探，直接将自己的目的告知给了苏琅。
“血脉契约？”苏琅皱起眉头，这个世界上还是有太多他闻所未闻的新概念了。
“有点类似于契约魔法，只不过更加高级。”恩希娅停顿片刻，随后模仿着苏琅先前沉吟的模样，而后笑吟吟地说道：“你似乎还没答应我们的约定，所以我没有义务回答你这个问题。”
“要拒绝我吗？”恩希娅依旧笑着，带着些许危险感的笑容让她在苏琅眼中活生生像一只逼迫他人签订契约的小恶魔。
恩希娅的提议对他来说可谓是求之不得，他迫切地需要学习这个世界的一切，况且口头上的约定也毫无约束力，用这么一个约定来换取知识和与恩希娅的良好关系，倒是稳赚不赔。
心念至此，他似以往和小妹玩闹时一般，同样伸出了小拇指，恩希娅却是莫名热情地勾了上来，紧紧地缠住苏琅的小拇指，如同孩提时代起誓那般神情认真。
“拉钩发誓，谁也不许说出口，说谎要吞千根针。”恩希娅轻轻摇晃着与苏琅相勾的那只手，口中轻轻哼着歌谣式的约定话语，如玉坠深潭的清冷音色莫名带着几分雀跃，这应该是类似于地球上‘拉钩上吊一百年不许骗’这样的儿童歌谣吧。
这家伙性格恶劣，看着不食人间烟火，这种时候倒是意外的天真又孩子气。
苏琅并不打算完全遵守这个约定，他奉行防人之心不可无那一套，在地球时是，在这个世界更是，况且他的处境叫他也难以相信恩希娅会守约。
“你为何这么笃定我能消除你的血脉契约？”苏琅提出心中的疑点，默不作声地将小拇指抽回。
“在没有完全了解你的能力前，我也不确定你是否能做到这一点。”恩希娅没有过多介意，只是回答着苏琅，“但我能够自由寻找解法的时间已经不多了，你是我的意外之喜。”
“我该说我幸运吗？”苏琅苦笑着。
“嗯？至少对我来说是幸运的，大概就像奶油点心中间夹着的小水果块吧，叫人意料不到又惊喜异常。”她轻轻将手抵在唇边，微微上勾的嘴角莫名显得有些阴恻恻的，“所以我不会轻易放过你，做好被我纠缠的准备吧。”
那这么看来，先前所谓绑头发的那个契约魔法也只不过是试探罢了，虽然是基于猜测，但她对我的能力的了解似乎更甚于我。苏琅暗想着。
“对了，杰罗姆，先前和你说的的契约卷轴虽然对你没有什么作用，但里面的内容现在还奏效，要试试吗？”恩希娅一边如此说着，一边走向了房间中配有镜子的桌子前落座，背对着苏琅，与其是问，不如说她笃定了苏琅不会拒绝。
苏琅微垂着眼睛看着恩希娅毫无设防的背影，没有开口答应，只是缓缓起身走向恩希娅，抓着先前恩希娅给她的发绳，径直站在了她的背后。
“怎么了？是对这种事不太擅长吗？”恩希娅轻笑着，似乎在揶揄着苏琅，他抬眸看向镜子，却只看到恩希娅如睡美人般紧闭着双眼，唇边带着微弱的笑意。
“只是在想小姐想要什么样的发型。”苏琅依旧将目光投向镜中的人儿，似乎真在考虑着什么发型合适。
“随你喜欢。”恩希娅睁开双眸，碧蓝色的眼眸打量着镜中苏琅此刻的神态。
“既然如此，还请小姐稍等片刻。”苏琅拿起镜子旁放置的一把木梳子，轻缓地在恩希娅如薄雾般的灰色发丝上梳动着。
他的动作很娴熟，以往妹妹上学前都是由他来整理仪容仪表，绑个头发对他来说并不犯难。
苏琅不免想到了家中小妹头发被他绑成双马尾时的俏丽模样，心念至此，他突然有些恶趣味地在恩希娅的发丝上翻动起双手，将灰薄透亮的发丝不断分束，最后将发绳绑上。
什么嘛，头发再长不也和小孩子一个绑法。苏琅有些出神地想着，这还是他除开妹妹，第一次为异性绑头发，倒也算得上新奇。
恩希娅饶有趣味地看着镜中苏琅神情专注的模样，看着自己的头发被苏琅肆意操纵，却也没有出言阻止，他的动作轻柔而高效，并没有让她这个顾客感到丝毫不适。
苏琅的手继续缓缓翻动着，发丝随之聚散，发散着一股极其沁人心脾的气味，与洗发露那种刻意的香味不大一致，更像是某种奇特的花香。
倒也是和给小孩绑头发有所区别。苏琅不可避免地嗅到这份清香，心中暗自想到，怪不得都说软玉温香。
片刻过后，镜中的少女的发型便在苏琅手中成型，灰色的发丝被精巧地束成了标准的双马尾模样，俏丽可爱的发型与少女清冷淡漠的脸蛋形成了极大的反差，却更增添了几分这个年纪女子的青春悦动感。
“这女人倒是变得可爱几分了。”苏琅仔细端详着，满意地在心中评价着自己的这份作品。
苏琅像个侍从一样立在恩希娅背后，观察着恩希娅的反应，想要从中看到被恶搞的羞赧，可却只见恩希娅平日里冷淡的神情似乎变得不同了。
在注视到自己的新发型那刹那，恩希娅本就淡漠的眸子在那一刻似乎变化了，夹杂着一份说不清道不明的意味，双唇也不自觉地紧紧抿起。
是错觉吗？苏琅微蹙着眉头，自己整的发型真的有这么丑吗，在他的印象中，小妹可是很满意这副扮相。
“小姐，可还满意？”苏琅有些不安地出声询问道，他竟对自己的杰作产生了一丝挫败感。
“你绑得...非常不错。”恩希娅的神情在苏琅出声的刹那便恢复了往日的淡漠，她开口回应道，让苏琅更加确信了先前的那副模样只是错觉。
“多谢小姐夸奖。”苏琅不咸不淡地说道，恩希娅的答案只让他的挫败感消失了一丝丝。
“你为什么这么熟练？”恩希娅像是晃过神一般，突然问道。
“以前经常帮某个人绑。”苏琅先是一愣，随后说出了一个模糊的答案，他可不想让这女人把他的驾驶北京了解透了。
“是么。”恩希娅闻言只是起身，淡淡地开口。
她拿起一旁的书籍，没有继续欣赏镜中自己的意思，毫不拖泥带水地向门外走去，走至门前时又好像是想起什么一般，头也不回地开口道。
“三年之后，我会如约放你离开。”她拉开门，却停顿了片刻没有走出去，“对了，你绑头发的技术不错，以后我会偶尔来找你。”
也没给苏琅回应的时间，她在走出房门的瞬间，门背后的影子如有灵般，替她合上了门。
这女人还真是一如既往地叫人摸不清想法。
苏琅将心思收回，默默盘算着自己今后的处境，直至黑夜将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