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宫智久的步伐很轻,落在铺满枯叶与尘埃的河滩上,几近无声。他走向那张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凋零茶桌,姿态悠闲得像是赴一场老友的午后邀约,唯有那双淡紫色的眼眸,沉淀着与此刻氛围格格不入的、深海般的平静。
晓羽那僵立在原地,心脏在胸腔里狂跳,几乎要撞碎肋骨。他看着七宫智久的背影,看着他毫无防备地踏入那片被暗绿色规则藤蔓覆盖的区域,看着那些汲取生命的无形根须如同嗅到血腥味的蚂蟥,蠕动着、试探着朝他缠绕而去。
“小心!”晓羽那忍不住低呼。
七宫智久却恍若未闻。他甚至没有做出任何防御或抗拒的姿态。当第一根暗绿色的规则藤蔓触碰到他脚踝的瞬间,异变发生了。
那藤蔓没有像缠绕其他“茶客”那样扎入他的身体汲取生命,反而像是触摸到了滚烫的烙铁,或者说,像是溪流汇入了大海——它们接触到的,是一片更加深邃、更加庞大、仿佛能容纳一切悲伤与绝望的虚无。
七宫智久周身,没有任何光芒散发,也没有强烈的情绪波动。但在晓羽那的规则视界里,他看到的景象让他头皮发麻!
七宫智久本身,就像一个行走的、人形的规则空洞!
那些试图侵蚀他的暗绿色藤蔓,在触及他身体的瞬间,其蕴含的“愧疚”规则与“生命汲取”逻辑,就如同被投入无底深渊的石子,连一丝涟漪都无法激起,便悄无声息地消融了。不是被破坏,不是被抵抗,而是被一种更高位阶的、纯粹的“空无”所包容、所化解。
他就这样,步履不停,径直走到了茶桌的主位前,站在了那个穿着暗绿色长裙、眼神空洞的女子面前。
绿裙女子抬起头,空洞的眸子“望”着七宫智久。她身上那浓郁得化不开的悲伤与愧疚,如同找到了一个可以倾泻的出口,更加汹涌地弥漫开来。
“……你……也有……需要洗涤的罪吗?”她的声音带着永恒的疲惫。
七宫智久静静地看着她,看了很久。他的眼神里没有怜悯,没有厌恶,甚至没有探究,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理解。
“你的罪,是‘停留’。”他终于开口,声音平稳得像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他们的罪,是‘逃避’。”
他抬起手,没有指向任何一个具体的“茶客”,而是虚虚地点了点那些连接着茶客与木桌的、不断汲取生命力的暗绿色规则脉络。
“你用永恒的茶会,停留在了死亡的那一刻,停留在了对他们‘不作为’的怨恨与不解之中。而他们,用奉献生命来‘逃避’活着时必须面对的、永无止境的愧疚拷问。”
“这是一个僵局。一个由死亡开启,用更多死亡来维持的,悲伤的僵局。”
绿裙女子空洞的眼神剧烈地波动起来,周身的暗绿色光芒明灭不定,仿佛七宫智久的话语像刀子一样,剖开了她维持了数十年的、扭曲的存在逻辑。
“不……不是的……是他们……是他们先……”她的声音带上了尖锐的、如同玻璃碎裂般的颤音。
“是他们先犯了错。”七宫智久接过了她的话,语气依旧平淡,“但选择用他们的生命和后代的生命,来反复品尝这份过错,将悲剧固化为永恒诅咒的……是你。”
他微微俯身,靠近那绿裙女子,淡紫色的瞳孔仿佛两个能吸走所有光线的漩涡。
“你恨的,真的是他们的‘不作为’吗?”
“还是恨……他们在那之后,依然活着,拥有着你再也无法拥有的未来?”
“还是恨……你自己,那瞬间的、无法言说的……不甘?”
每一个问句,都像一记重锤,敲打在绿裙女子那早已停滞的心核上。她周身的光芒疯狂闪烁,规则之线开始剧烈扭曲、崩坏,整个“凋零茶会”的领域都随之震荡起来!桌边的“茶客”们脸上那诡异的平静被打破,露出了真实的、极致的痛苦神色。
“不……不要说了……!”绿裙女子抱住了头,发出凄厉的哀嚎。
“为什么不说?”七宫智久的声音依旧冷静,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引导?“承认吧。承认你的怨恨里,掺杂着嫉妒。承认你的悲伤里,隐藏着对生命本身的不甘。承认你设立这个茶会,不仅仅是为了‘惩罚’,更是为了……挽留,用最糟糕的方式,挽留那些与你的死亡有关的人,让他们永远陪着你,在这河边,重复着你的绝望。”
他用最平静的语气,说出了最残忍的真相。
这不是安抚,这是解构。是用言语的刀子,将构成这个“心痕”的核心情感——那份混合了爱、恨、不甘、愧疚的复杂执念——血淋淋地剥离、剖析开来。
绿裙女子的身影开始变得模糊,仿佛随时都会溃散。她构筑的茶会规则正在从内部瓦解。
“够了……求你……停下……”她哀求着,声音里充满了被看穿一切的无助和崩溃。
七宫智久直起身,环顾了一下那些因为规则松动而开始恢复一丝清醒、脸上露出巨大恐惧的“茶客”们,最后目光重新落回绿裙女子身上。
“停下?”他轻轻重复了一句,然后摇了摇头。
“悲剧已经发生,无法改变。愧疚真实存在,无法抹去。”
“但是,‘停留’在此地,不断重复汲取生命,制造新的悲剧……这种‘循环’,该结束了。”
他再次伸出手,这一次,指尖凝聚起一点极其微弱的、几乎看不见的乳白色光芒。那光芒如此微弱,却散发着一股奇异的、带着终结意味的平静波动。
“我无法给你救赎,也无法赦免他们的罪。”
“我能给你的,只有一个……结局。”
他的指尖,轻轻点在了绿裙女子的眉心。
没有惊天动地的能量爆发,没有规则崩坏的巨响。
只有一声极轻极轻的、仿佛叹息般的碎裂声。
绿裙女子那空洞的眼睛里,最后闪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有释然,有痛苦,有不甘,最终,都化为一片彻底的、永恒的寂静。
她的身影,连同那张破旧的木桌、那些污损的茶杯,以及所有暗绿色的规则藤蔓,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悄无声息地、彻底地消散在空气中。
河岸边,只剩下那几个瘫软在地、脸色惨白、眼神恍惚的“前茶客”,以及重新变得正常(虽然依旧荒芜)的河滩夜景。腐朽的甜香消失了,沉闷的压迫感也消散了,只有河水在静静流淌,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结……结束了?”一个幸存者颤抖着问道,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七宫智久没有回答他们。他转过身,看向依旧僵立在原地的晓羽那。
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既没有完成任务的轻松,也没有动用力量的疲惫,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平静,或者说……空洞。
“看到了吗,晓羽那?”他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晓羽那耳中,“这就是‘凋零茶会’最能被‘接受’的结局。”
“我没有净化她的悲伤,也没有满足那些茶客扭曲的赎罪欲。”
“我只是,帮她……和她承载的那些执念,画上了一个句号。”
他朝着晓羽那走来,步伐依旧从容。
“有时候,比起徒劳的安抚或暴力的摧毁,一个干净利落的‘终结’,反而是……最仁慈的选择。”
他在晓羽那面前停下,淡紫色的眼眸凝视着晓羽那苍白而震惊的脸。
“当然,这种方式,需要承担‘终结’所带来的全部重量。需要足够……‘空’,才能容纳并消解那份巨大的执念与因果。”
他的目光仿佛能穿透晓羽那的身体,看到他体内那两个因为目睹了这一切而陷入死寂的“房客”。
“你觉得,你……做得到吗?”
晓羽那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七宫智久,看着这个刚刚轻描淡写地“终结”了一个存在数十年的B级心痕的男人,看着他眼中那片仿佛能吞噬一切的虚无。
他想起训练室里看到的,那个在病房中吞噬母亲悲伤的银发孩子。
他明白了。
七宫智久走的,根本不是他之前所说的“安抚”与“疏导”之路。
他走的,是一条更加决绝、更加孤独的……归寂之路。他将自身化为“空无”,去容纳、去终结世间的执念与痛苦。
这真的是唯一的答案吗?
晓羽那不知道。他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天灵盖,比“阶梯怨诅”的冰冷更加刺骨。
七宫智久似乎并不期待他的回答,只是淡淡地补充了一句:
“或者,你也可以继续寻找,属于你自己的答案。”
“只是要记住,无论选择哪条路……”
“你体内的‘颜色’,都不会骗人。”
说完,他不再停留,与晓羽那擦肩而过,银灰色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夜色与河岸的阴影之中,仿佛从未出现过。
晓羽那独自站在空旷的河岸边,夜风吹拂着他冰冷的脸颊。幸存的“茶客”们相互搀扶着,踉跄着逃离了这个让他们险些丧命的地方。
周围恢复了夜晚应有的寂静。
但晓羽那的心中,却掀起了滔天巨浪。
七宫智久为他展示的,不是希望,而是一个更加深沉、更加令人绝望的可能性。
他低头,看着自己那在月光下隐约透着灰暗色泽的右手。
他的答案,在哪里?
而他的“颜色”,最终,又会变成什么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