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羽那掌心被《收容协议》灼伤的刺痛感尚未完全消退,那若有若无的红痕像一道无声的警告。第三条路径的残影在他脑海中挥之不去——“编织”、“平衡”。这模糊的概念如同毒蛇吐出的信子,既危险,又带着致命的诱惑。
他无法再安心待在家里,忍受那份令人窒息的平静。第二天,他回到了学校,像一个带着易燃易爆品走进人群的罪犯,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课堂上的声音仿佛隔着一层厚厚的玻璃。他竭力收敛心神,不去看,不去听,不去“感受”。但右眼的情绪视野如同一个坏掉的水龙头,无法完全关闭,各种颜色的情绪光晕依旧丝丝缕缕地渗入他的感知——前排女生因为小测验失利而弥漫的淡蓝色“焦虑”;后排男生偷偷玩手机时散发的橙黄色“愉悦”;还有讲台上老师那混合了“疲惫”与“责任”的、沉稳的棕灰色光晕。
这些平日里微不足道的情绪碎片,此刻却像细小的沙粒,不断摩擦着他本就敏感脆弱的神经。左眼深处的“阶梯怨诅”似乎被这些纷杂的情绪所扰动,散发出更加冰冷的寒意;心脏位置的“悲伤雨”则像一块吸饱了水的海绵,沉重地坠着,仿佛随时会渗出更多不属于他的哀伤。
他感觉自己像一个即将满溢的容器,外壳布满裂痕。
午休时分,他再次逃到了图书馆那个熟悉的角落,仿佛只有这片曾经存放着《收容协议》的书架之间,才能让他体内躁动的“房客”稍微安分。他靠着冰冷的书架滑坐在地上,将脸埋进膝盖,试图用黑暗和寂静来隔绝一切。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微弱的、断断续续的啜泣声,如同蚊蚋般钻入他的耳膜。
不是通过空气振动传来的声音。更类似于……直接作用于他感知的“信息流”。带着一种熟悉的、令人心脏揪紧的——委屈和恐惧。
晓羽那猛地抬起头。
声音的来源,并非某个具体的人。它似乎弥漫在整个图书馆的空气中,极其稀薄,却无处不在。在他的右眼视野里,他看到了——无数细密的、近乎透明的、带着水汽的淡蓝色光点,如同悲伤的尘埃,漂浮在书架的阴影里,弥漫在静止的空气中。这些光点散发出的,正是那种微弱却纯粹的委屈与恐惧。
不是“心痕”。这甚至比他在宠物诊所门口看到的猫咪残念还要微弱,只是一种……情绪的沉淀物。是日复一日,那些在此地默默哭泣、承受着学业压力、同辈排挤、或是内心孤独的学生们,留下的、未被时间完全磨灭的情感印记。
它们太弱小了,无法形成任何规则,甚至无法被普通人感知。但它们确实存在着,如同这座知识殿堂里,无声流淌的悲伤暗河。
若是以前,晓羽那或许会忽略,或者仅仅是感到一丝同情。
但此刻,他体内那两份沉重的“遗产”被这弥漫的、同质的负面情绪所引动!
“阶梯怨诅”那冰冷的恶意中,属于受害者们的恐惧与无助,与这空气中的“委屈”产生了共鸣,左眼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
更强烈的是“悲伤雨”的反应。那份属于小林夫人的、庞大的母爱与失去之痛,仿佛找到了无数个微小的、与之相似的“失落”个体,沉痛地搏动着,牵引着他心脏一阵阵抽紧。
一种强烈的、近乎本能的冲动攫住了他。
他想做点什么。不是为了“收容”,也不是为了“终结”。
他想……回应。
回应这些被遗忘、被忽略的微小悲伤。
这个念头一起,他感到掌心那《收容协议》留下的灼痕似乎隐隐发烫,像是在警告。但他顾不上了。
他闭上眼睛,尝试着像在旧操场引导猫咪残念消散时那样,集中精神。但这一次,他不是要引导它们“离开”,而是想要……连接。
他小心翼翼地,近乎笨拙地,调动起心脏处那份“悲伤雨”的力量。他没有释放那庞大的、足以淹没一切的哀伤,而是从中剥离出一丝最纯粹的、不带任何杂质的“理解”与“共鸣”的意念。如同从汹涌的洪流中,舀起一勺最清澈的水。
他将这一丝温和的、带着抚慰意味的意念,如同编织无形的丝线,缓缓地、轻柔地,导向那些弥漫在空气中的、淡蓝色的委屈光点。
这个过程极其艰难。他必须精准地控制着输出的“量”和“质”,稍有不慎,就可能不是抚慰,而是用自身更庞大的悲伤将其吞噬或污染。他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身体因为精神的极度专注而微微颤抖。
渐渐地,奇迹发生了。
那些原本无序漂浮、散发着微弱恐惧的淡蓝色光点,仿佛感受到了那丝来自外界的、温和的“理解”,开始缓慢地、如同归巢的萤火虫般,朝着晓羽那的方向汇聚过来。
它们并未融入他的身体,而是如同找到了一个临时的、温暖的港湾,围绕在他周身,轻轻盘旋。那细微的啜泣声渐渐平息了,淡蓝色的光点中,恐惧的色彩褪去,只剩下一种被安抚后的、平静的忧伤。
这一刻,晓羽那感觉自己不再是那个被动承受痛苦的容器。他成了一个……中转站?或者说,一个临时的避风港。
他并未“解决”这些悲伤,他只是“承认”了它们的存在,并给予了片刻的“栖息”。
就在他沉浸在这种微妙而脆弱的平衡中时,一个冰冷、空洞的声音,毫无征兆地在他脑海中直接响起,打断了他的专注:
“有趣的尝试。”
“用一份巨大的悲伤,去安抚无数微小的悲伤。”
“像用海洋,去滋润沙砾。”
是那个空洞少女的声音!
晓羽那猛地睁开眼,环绕他的淡蓝色光点因为这突如其来的干扰而一阵紊乱,随即如同受惊的鸟群般四散开来,迅速消融在空气中。
他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望去——在书架另一端的阴影里,那个穿着别校制服、黑发如瀑、眼眸空洞的少女,不知何时又出现在了那里。她静静地看着他,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刚才那句带着评价意味的话并非出自她口。
“你在……监视我?”晓羽那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不自觉的颤抖。刚才那一刻的平静与掌控感被彻底打破,让他感到一阵挫败和愤怒。
空洞少女没有回答他的问题。她只是缓缓抬起手,指向晓羽那的右手臂。
在他的右眼视野里,他惊恐地看到,自己刚刚用来引导“悲伤雨”力量的那只右手手臂上,那原本只是隐约的灰暗色泽,此刻竟然变得更加清晰了一些!而且,在那灰暗之中,似乎还掺杂进了一丝极淡的、与刚才那些淡蓝色光点相似的……水色!
“看,”空洞少女的声音依旧没有任何波澜,却像冰锥一样刺入晓羽那的心脏,“你的‘编织’,并非没有代价。”
“你每动用一份它们的力量,无论出于何种目的……”
“你与它们的界限,就模糊一分。”
“你所编织的,不仅仅是外界的情绪……”
“你也在编织……你自己的终局。”
她放下手,空洞的眼眸似乎“看”穿了晓羽那的惊骇。
“第三条路……不是捷径。”
“那是……最精细,也最危险的……走钢丝。”
“稍有不慎,你就会跌入比前两条路,更加万劫不复的深渊。”
说完,她的身影如同被橡皮擦去的铅笔素描,开始从边缘缓缓变得透明、消散。
在彻底消失前,她留下了最后一句低语,如同判决:
“继续‘编织’吧,晓羽那……”
“让我看看,你这幅即将完成的‘画’……”
“最终,会呈现出怎样……绝望的色彩。”
少女消失了。
图书馆角落里,只剩下晓羽那一个人,背靠着冰冷的书架,浑身发冷。
他低头,看着自己右手臂上那变得更加清晰、并且掺杂了异色的“污痕”。
他刚刚触摸到的那条“路径三”,那条看似充满希望的“编织”与“平衡”之路,原来并非坦途。
它是一条更加险峻的悬崖小路,每一步都可能踏空。
而那个空洞少女,就像是站在悬崖对岸的、冷漠的观察者,记录着他每一次的挣扎与……堕落。
晓羽那握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
绝望的色彩吗?
他抬起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即使前方是万劫不复,他似乎……也已经没有回头的余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