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羽那蜷缩在图书馆储藏室的废墟里，像一具被抽空了内脏的皮囊。七宫智久的话语和《收容协议》上燃烧的血色字迹，在他脑海中反复碾压。“柴薪”……“强制维稳程序”……“价值最大化”……
每一个词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在他的灵魂上，留下滋滋作响的、无法愈合的焦痕。
没有愤怒了，没有不甘了，甚至连绝望都变得稀薄，只剩下一种彻骨的、万物归寂般的冰冷。他抬起手，看着手臂上那愈发深邃、仿佛凝结了所有黑暗的混沌色泽。这不是力量，这是刻度。记录着他距离炉心还有多远的、倒计时的刻度。
他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推开储藏室变形的大门。外面的图书馆依旧安静，阳光依旧斜照，仿佛刚才那场险些将空间都撕裂的力量暴走只是一场幻觉。只有他体内那三种因为过度宣泄而暂时陷入死寂的力量，以及灵魂深处那片巨大的空洞，证明着一切的真实。
他像个游魂般飘出图书馆，飘过教学楼，对周围投来的各异目光视若无睹。那些惊惧、好奇、疏离……还有什么意义呢？对一个即将被投入火炉的柴薪而言。
他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走着，远离人群，远离那些会提醒他“曾经为人”的喧嚣。
最终，他来到了那片即将被拆除的老旧街区。残垣断壁在夕阳下投下长长的、扭曲的影子，如同这个世界溃烂的伤疤。这里足够荒芜，足够寂静，适合等待最终的审判。
他靠在一面只剩半截的、糊满陈旧标语和小孩涂鸦的墙壁上，缓缓滑坐在地。灰尘扬起，沾了他一身，他也毫不在意。
就这样结束吧。
在无人知晓的角落，像一块真正的、沉默的柴薪，等待被收取。
他闭上眼睛，放弃了对体内所有力量的约束，任由那三种沉寂的力量如同死水般淤积。他甚至能“感觉”到，那所谓的“同化指数”，正在这种彻底的放弃中，缓慢而坚定地向上爬升。71.4%……71.5%……
意识开始模糊，边界感逐渐消失。他仿佛能听到“协议”那冰冷无情的运转声，在世界的底层规律中轰隆作响，等待着将他这颗合格的“燃料”吞没。
就在这时，一阵细微的、压抑的啜泣声，如同穿过层层迷雾，钻入了他的感知。
不是通过规则，不是通过情绪视野。是真实的，通过空气振动传来的，属于人类的、柔软的哭声。
晓羽那僵住了。
那哭声……很熟悉。
他极其缓慢地、近乎抗拒地，睁开了眼睛。
在断墙的拐角处，逆着夕阳昏黄的光线，他看到了一个蜷缩着的身影。
中村雪。
她抱着膝盖，将脸深深埋在里面，肩膀因为哭泣而轻轻耸动。在她身边，散落着几张从旧物堆里翻捡出来的、泛黄的老照片和一些小孩子画的、线条稚拙的图画。
她怎么会在这里？
晓羽那的大脑因为长时间的放空而有些迟钝。他看着她，右眼的情绪视野自动展开——中村雪周身笼罩着浓得化不开的、深蓝色的悲伤，那颜色……与他心脏位置“悲伤雨”的力量如此相似，却又更加脆弱，更加……人性化。
而在她那深蓝色的悲伤中心，晓羽那清晰地“看”到，有一丝极其微弱的、淡金色的、如同风中残烛般的“牵挂”丝线，正颤巍巍地、执着地……指向他所在的方向。
她在为他悲伤？
为什么？
一个即将被烧掉的柴薪，有什么值得悲伤的？
似乎是感觉到了他的注视，中村雪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中，她看到了靠在断墙边的晓羽那。她的哭声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混合了惊恐、担忧、以及某种决绝的复杂情绪。
“晓……晓羽那同学……”她慌忙用手背擦着眼泪，声音还带着哭腔，“我……我找了你好久……你……你没事吧？”
晓羽那没有回答。他只是静静地看着她，看着这个被他身上的“异常”所波及、险些被同化，此刻却因为他而哭泣的普通女孩。
他看到了她散落在地上的那些照片和画。一张是几十年前的全家福，照片上的人们笑容灿烂；一张是某个孩子用蜡笔画的，线条歪扭地描绘着“家”和“太阳”；还有一张……似乎是旧校舍还没废弃时的风景照。
她在收集这些？在这些即将彻底消失的废墟里，收集那些被遗弃的、承载着过去记忆的碎片？
就像他……在收集痛苦一样？
一种荒谬的联想，让他死寂的心湖泛起一丝微不可查的涟漪。
中村雪见他不说话，只是用那种空洞得令人心慌的眼神看着自己，勇气仿佛瞬间被抽空。她低下头，声音细若蚊蚋：“对……对不起……我不该来这里……我……我只是……很害怕……”
“害怕……什么？”晓羽那终于开口，声音沙哑得像砂纸摩擦。
中村雪抬起头，泪珠又滚落下来：“害怕……你再也不回来了……害怕你……变成……变成我完全不认识的样子……”她的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晓羽那那只有着诡异色泽的右手臂上，眼神里充满了恐惧，却又奇异地夹杂着一丝……心疼？
晓羽那顺着她的目光，也看向自己的手臂。
那混沌的色泽，在夕阳的余晖下，仿佛活物般缓缓流动。
他忽然明白了。
中村雪害怕的，或许并不是“异常”本身。
她害怕的，是那个曾经在旧校舍侧门，即使自身难保，却依旧对她伸出过手的“晓羽那”，会彻底消失。她害怕的，是那份她或许都无法清晰言明的、存在于“异常”与“怪物”标签之下，她曾经隐约感受到过的……温柔。
即使那份温柔，可能只是他失控力量中微不足道的副产品。
即使他本身，已经是一块注定燃烧的柴薪。
但她依然记得。依然为此感到悲伤。
晓羽那看着中村雪那哭泣的、充满无助却依然试图向他靠近的脸庞，看着那丝指向自己的、微弱却坚韧的金色“牵挂”。
他体内那三种死寂的力量，似乎被这微弱的光芒触动，极其轻微地……悸动了一下。
不是暴走，不是吞噬。
是一种……更加陌生的，带着细微刺痛感的……暖意？
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对着中村雪，伸出了那只布满混沌色泽的右手。
不是要使用力量。
只是一个简单的，人类之间的……伸手动作。
中村雪愣住了，呆呆地看着他伸过来的手，那手臂上的颜色让她本能地感到恐惧，但那双眼睛里，却不再是一片冰冷的空洞，而是某种……她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混合了无尽疲惫与一丝微弱挣扎的东西。
“起来。”晓羽那说，声音依旧沙哑，却不再那么冰冷，“这里……灰尘大。”
中村雪的眼泪流得更凶了。她犹豫着，颤抖着，最终还是伸出自己冰凉的手，小心翼翼地，放在了晓羽那的掌心。
没有力量的碰撞，没有规则的干扰。
只是一个少年，和一个少女，在末日般的废墟背景下，一次简单而笨拙的牵手。
晓羽那将她拉了起来。
在触碰到她指尖冰凉的瞬间，他清晰地“感觉”到，手臂上那混沌的色泽，仿佛被什么东西烫了一下，传来一阵尖锐的刺痛！那攀升的“同化指数”，似乎……极其短暂地……停滞了一瞬。
中村雪站起身，依旧低着头，小声啜泣着，却紧紧抓着他的手，没有放开。
晓羽那抬头，望向天边那最后一抹即将被黑夜吞噬的残阳。
柴薪的命运，似乎无法改变。
协议的铁律，依旧高悬头顶。
但在被最终投入炉心，燃烧殆尽之前……
或许，他还可以选择，用这残存的、微弱的温度……
去记得，也曾有人，为一块冰冷的柴薪，流下过热泪。
而这，或许就是他这扭曲而短暂的存在中，唯一能够抓住的……
属于“晓羽那”的，最后的“意义”。
他握紧了掌心中，那微微颤抖的、属于人类的温暖。
夕阳彻底沉入地平线，黑夜降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