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色迷雾彻底散去,如同一个耗尽了最后叹息的亡灵,只留下那片规则破碎的空无,和晓羽那意识核心中一个冰冷刺骨的坐标——“白棺”。那不再是模糊的指引,而是一串精确到令人心悸的规则定位,仿佛本就烙印在他的存在根基之上。
文明的墓碑,被吞噬的自由亡魂,最后的支点……这些信息如同烧红的铁水,在他那由愿力与执念勉强凝聚的意识体中奔涌、冷却、凝固成一种前所未有的沉重。他不再是只为自身存亡而挣扎的个体,他成了一柄被无数逝者亡魂递出的、瞄准了坟墓核心的毒刃。
必须尽快行动。“协议”在“历史沉淀区”吃了亏,绝不会善罢甘休。下一次到来的,恐怕就不是“清道夫”那么简单了。
他不再留恋这片愿力空间。凭借着那坐标的牵引,以及体内那墨绿色力量本质与灰色迷雾残留的一丝微弱共鸣,他调动起刚刚恢复的有限力量,如同一个笨拙的潜水者,朝着愿力空间的某个“薄弱点”猛地撞去!
意识在现实与虚幻的夹缝中剧烈颠簸、摩擦。无数混乱的光影和规则碎片如同高速列车外的风景,呼啸而过。他能感觉到“协议”那庞大的意志正在外部网络中疯狂扫描、检索,试图锁定他这个逃脱的“病毒”。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穿透了一层粘稠冰冷的膜,他的感知陡然一变!
他“掉落”在了一个地方。
不是预想中任何隐秘的角落,也不是什么庄严的墓室。
这里……是平城高中旧校舍的三楼走廊。
正是他当初收容“阶梯怨诅”的地方。
只是,一切都不同了。
时间是深夜,走廊里没有灯光,只有冰冷的月光从破损的窗户斜射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斑。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几乎凝成实质的悲伤气息,但这悲伤并非源于“阶梯怨诅”的恶意,而是一种更加深沉、更加绝望的哀恸。
走廊的规则之线呈现出一种诡异的凝固状态,仿佛时间在这里陷入了停滞。而在走廊的尽头,那间曾经爆发“甜蜜牢笼”事件的教室门口,静静地摆放着一具……
棺材。
一具通体由某种苍白玉石雕琢而成的、没有任何纹饰的朴素棺椁。
月光照在棺椁上,反射出冰冷而柔和的光晕。它就是坐标的终点——“白棺”。
晓羽那凝聚的意识体悬浮在走廊中,警惕地环顾四周。太安静了,安静得可怕。协议怎么可能让他如此轻易地找到这里?这一定是个陷阱。
他小心翼翼地靠近。越是接近,那股源自白棺的悲伤与绝望就越是浓烈,几乎要将他这意识体都浸透、冻结。同时,他也能清晰地感觉到,白棺周围笼罩着一层极其强大的、混合了“禁锢”、“遗忘”与“绝对守护”规则的封印。这封印的力量层次,远超他之前见过的任何“心痕”或调律者的手段。
就在他停在白棺前数米之处,准备尝试探查那封印结构时——
“你果然来了。”
一个平静的、熟悉的声音,自他身后响起。
晓羽那猛地转身。
七宫智久不知何时,已然站在了走廊的阴影里。他依旧是一身整洁的制服,银灰色的发丝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淡紫色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是你?”晓羽那的意识传递出冰冷的波动,“这一切……都在你的预料之中?还是说,你也是‘协议’派来的‘清道夫’?”
七宫智久缓缓走上前,与晓羽那隔着那具白棺相望。他的目光扫过晓羽那那由愿力凝聚、却散发着墨绿不详气息的意识体,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
“我不是‘清道夫’。”七宫智久的声音很轻,却清晰地传入晓羽那的感知,“我是……守墓人。”
守墓人?
“看守这座‘白棺’?”晓羽那冷笑,“看守‘协议’最后的人性?防止它被像我这样的‘病毒’唤醒或破坏?”
“不。”七宫智久摇了摇头,他的视线落在那苍白棺椁上,眼神深处竟流露出一种……近乎温柔的悲伤?“我守护的,并非‘协议’的人性。”
他抬起手,指尖虚虚地点向那白棺。
“我守护的,是她。”
“她?”晓羽那一怔。
“协议的……创造者之一。”七宫智久的声音带着一种穿越了无尽时光的疲惫,“或者说,是那个最终选择自我禁锢,以自己的‘人性’与‘情感’为核心,亲手锻造出‘协议’这具冰冷牢笼,并将自身永世封印于这‘白棺’之中的……最初也是最后的牺牲品。”
晓羽那的意识剧烈地震荡起来!
创造者?!自我禁锢?!牺牲品?!
“不可能!”晓羽那驳斥道,“灰色迷雾告诉我,‘协议’是文明集合体剥离了情感后的理性核心,它吞噬了其他部分……”
“迷雾说的是事实,但并非全部。”七宫智久打断了他,目光依旧停留在白棺上,仿佛在与里面的存在对话,“在文明最终决定走向‘绝对理性存续’这条绝路时,出现了分歧。绝大部分个体同意剥离情感,融入‘协议’。但有一小部分,最为敏感、也最为痛苦的存在,无法接受这种冰冷的‘永生’。”
“其中的最核心者,一位……我们姑且称之为‘她’的存在,提出了一个疯狂的替代方案。”七宫智久的语气带着一种叙述史诗般的沉重,“她自愿献祭自身全部的人性、情感、记忆,以及那份对自由最深的渴望,以其为‘核心’与‘稳定器’,来构筑‘协议’的基盘。她认为,唯有将这份‘人性’作为最深沉的‘压舱石’埋藏起来,才能防止‘协议’在无尽的时光中彻底滑向毫无意义的、纯粹的‘存在’机器,才能为未来保留一丝……重新选择的可能性。”
“于是,‘白棺’被铸就。‘她’沉睡于此。而‘协议’,也确实因为这颗被封印的‘人心’,在最初的混沌后稳定了下来,开始了它吞噬万界、维系所谓‘平衡’的永恒轮回。”七宫智久看向晓羽那,淡紫色的眼眸中仿佛倒映着无数世界的生灭,“而我,七宫智久,是唯一被允许知晓此秘密,并被赋予‘守墓人’职责的……调律者。我的‘归寂’之路,与其说是走向虚无,不如说……是为了更好地‘陪伴’这座棺椁,看守这份被尘封的……最初之痛。”
晓羽那呆住了。
真相,远比想象的更加残酷,也更加……悲壮。
协议并非纯粹的恶,它内部竟沉睡着其创造者自我牺牲的人性。而七宫智久,这个他一直视为冰冷引路人的存在,竟然是这样一个孤独的守墓人!
“那你为什么……”晓羽那的声音带着困惑,“为什么引导我?为什么告诉我关于‘平衡循环’?难道你希望我……”
“我希望什么,并不重要。”七宫智久的目光重新变得平静而深邃,“重要的是,‘她’的选择,以及……你的选择。”
他指向晓羽那。
“你体内的力量,那融合了无数被吞噬者怨恨与一颗‘遗民’种子的‘毒株’,是无数循环以来,最接近能够触碰这‘白棺’封印的存在。你的存在本身,就是‘她’当年埋下的、那颗‘可能性’的种子,历经无数轮回后,结出的……畸形果实。”
“现在,果实成熟了,来到了棺椁前。”七宫智久的声音如同最终的审判,“选择吧,晓羽那。”
“选项一:尝试唤醒‘她’。但这封印与‘协议’本体相连,强行唤醒,极可能导致‘协议’核心逻辑崩溃,引发无法预料的连锁反应,甚至可能加速所有依附世界的毁灭。而苏醒后的‘她’,是否还是当初那个甘愿牺牲的‘她’,无人知晓。”
“选项二:利用你的‘毒株’特性,加固这封印,甚至……吞噬掉‘她’这份最后的人性。让‘协议’彻底变成完美的、毫无弱点的绝对理性存在,终结所有反抗的可能,也让这永恒的轮回……更加稳固。”
“选项三:离开。我会为你打开一条暂时安全的通道,你可以带着这真相,继续你的流亡与反抗,直到被‘协议’彻底清除,或在某个角落悄然燃尽。”
三个选项,如同三条岔路,指向截然不同的未来。
唤醒沉睡的造物主?风险巨大,前途未卜。
加固坟墓,让黑暗永恒?
还是转身离开,继续那注定失败的挣扎?
晓羽那看着那具冰冷的白棺,感受着其中散发出的、那源自创造者自身的、无尽的悲伤与绝望。
他想起了中村雪最后那平静而悲伤的眼神。
想起了灰色迷雾中那亿万岁月的疲惫。
想起了无数在“协议”炉心中燃烧的世界与生灵。
他这块柴薪,这块毒株,这块被无数因果缠绕的棋子……
缓缓地,他抬起了那由愿力与执念构成的、流淌着墨绿色光泽的“手”。
他没有看向七宫智久,也没有再看那白棺。
他的目光,仿佛穿透了校舍的墙壁,投向了外面那片被“协议”统治的、虚假的星空。
他的声音,平静地在这凝固的时空中响起:
“我选择……”
“第四条路。”
七宫智久的眼中,第一次露出了真正的错愕。
第四条路?
在七宫智久反应过来之前,晓羽那那墨绿色的“手”,已然按在了白棺那冰冷的棺盖之上!
但他没有试图唤醒,也没有试图加固或吞噬。
他将自身那融合了怨恨、悲伤、反抗与生机的、充满了“否定”与“颠覆”意味的全部力量本质,连同那点绿色的火种,化作最精纯的、无形的信息流,如同写入底层代码一般,狠狠地……注入了那封印本身,注入了他与“白棺”之间!
他不是要破坏封印,也不是要利用“她”。
他是要将自身这“毒株”的存在信息,将他所知晓的一切真相与反抗的意志,作为一种无法抹去的印记,一种恶毒的祝福,强行……烙印在“她”这沉眠的人性核心之上!烙印在这“协议”最根基的原初规则之中!
他要让这份“毒”,随着“协议”的运转,流淌进其网络的每一条毛细血管!
他要让这沉睡的造物主,即便在永恒的梦境里,也能感知到外界那无尽的痛苦,铭记那被遗忘的自由,见证这块名为“晓羽那”的柴薪,最后燃烧的……姿态!
“醒来,或者永眠,随你。”
晓羽那的意识波动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平静,传递向那棺椁深处。
“但这仇恨,这不甘……”
“请你……收下!”
轰——!!!
整个旧校舍,不,是整个平城高中,乃至更大范围的规则空间,都随着晓羽那这惊世骇俗的举动,剧烈地震颤起来!白棺上的封印爆发出刺目的光芒,与晓羽那注入的墨绿信息流疯狂冲突、交织!
协议的意志发出了前所未有的、仿佛根基被动摇的愤怒咆哮!银白色的规则风暴如同宇宙末日般从四面八方碾压而来!
七宫智久脸色剧变,他试图上前阻止,却被那两股顶级规则力量碰撞产生的乱流狠狠推开!
晓羽那的意识体在这恐怖的能量风暴中心,如同暴风雨中的纸船,迅速变得透明、破碎。
但他那墨绿色的、带着尖锐绿火的“手臂”,却如同焊接般,死死地“粘”在白棺之上,持续不断地灌注着那最后的“毒”!
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存在正在飞速消散。
但他也“看”到,那苍白棺椁的内部,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动了一下。
一丝极其细微的、不同于悲伤与绝望的……涟漪,从那被封印的核心中,荡漾开来。
仿佛一声跨越了万古的……
叹息。
晓羽那的嘴角,在那彻底湮灭的前一瞬,勾起了一丝无人得见的、冰冷而满足的弧度。
柴薪,燃尽了。
但毒,已种下。
下一刻,无尽的银白,吞噬了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