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新生
时间线分支,2127年。
阳光透过仿古玻璃,在地板上投下光斑。空气净化系统送出带着泥土气息的微风,模拟着120年前,2007年的夏天。
何平,如今被称为“和平”的老人,目光落在悬浮光幕上。主持人正播报与比邻星b殖民政府建交的新闻。这间临终病房,依他的执念,被精确复刻成青年时代的公寓模样。
但他耳畔响起的,是120年前那个夏天,无止无尽、热烈的蝉鸣。
“长征机,收集今日新闻。”和平的声音干涩沙哑,却带着命令口吻。
这套以“她”为蓝本设计的强人工智能,是他跨越一个半世纪的战友。
一股奇异的力量,如同回光返照,支撑起他衰朽的躯体。他抓起轻薄的全息终端。
指尖轻划,信息入眼。他浏览着,眼神却未在任何信息上聚焦。
这个动作是一种仪式,连接着他作为“何平”、作为“和平”的每一个时代烙印。
最终,他轻轻放下终端,放置一段完整的人生,关掉光幕,房间陷入静默。
回忆如潮水漫涌。他看见2007年的自己,那个在江南水乡午后,听着蝉鸣的青涩少年。
画面猛地撕裂!防空洞潮湿的角落,年轻的自己蜷缩着,死死盯着屏幕上被战火红色斑点不断吞噬的世界地图。绝望如同冰冷的淤泥,即将淹没一切。
就在意识坠入黑暗的前一刹,他心底某种与生俱来的东西——那份对“希望”死不讲理的顽固信念,被“砰”地点燃!火焰驱散冰冷,他从幸存者何平,蜕变为重建者“和平”。
中年的记忆,色调灰白而忙碌。他主导一次次艰难重建,在文明焦土上绘制蓝图。家人零落。许多老友选择了意识上传或冰冻,寻求永恒或未来。
只有他,固执地拒绝所有永生诱惑。坚守着这具注定腐朽的血肉之躯,仿佛在坚守着某种最初的、只属于“何平”的承诺。
现在,时间终于追上了他。
即便心有不甘——未能亲眼见证星海未来,也担忧数万年后文明火种会否磨灭——但他心中那片名为“希望”的高维本质,依旧纯净坚定。
伴着窗外的蝉鸣,他向着这个他亲手从废墟中托举而起的世界,发出最后的无声祝福与深沉忧虑:
“愿你们……不再盘旋于兴衰的怪圈。”
蝉鸣声渐渐抽离。何平如同沉入安眠,合上了双眼。
病房门无声滑开。一位白发红瞳、少女形态的全息投影悄然走入——那是长征机的人格化身。她检测到,和平的生命体征已平稳滑过死亡的最终阈值。
她没有触发警报。只是静静走到床边,身旁的微型实体化单元伸出机械臂。一束新鲜欲滴、带着晨露的油菜花,被轻柔放在他已然停止起伏的胸前。
这束花,不属于这个科技化的时代。它只属于2007年江南的春日田野,属于何平记忆深处最宁静的角落。
长征机的投影对着逝去的遗容,静立良久,在执行一个跨越百年时光的无声协议。
现在,她将独自踏上横跨数万年的漫长长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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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后体验,比想象中更抽象,也更磅礴。
意识脱离肉体的瞬间,何平的感知维度飙升。他直接“理解”了——时空是发光的经纬,无数文明是明灭的星火,维系一切的“希望”基础,像庞大而精密的宇宙钟表在他“眼前”运转。
在这近乎上帝的视角下,他瞥见了自己离场后,世界“默认”的轨迹——一条缓慢滑向深渊、彻底玩完的路径。
一个选择题摆在他面前:是就此放手,回归高维本质;还是再次亲自下场,用这双曾经糊过文明水泥的手,再创一次奇迹。
答案,似乎早已注定。
“轰!”
第一个感觉,是灵魂被强行塞进了一个狭小、脆弱、且充满世界恶意排斥的容器里。
和平——他坚定不移地认定自己依旧是和平——在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中苏醒,随即被充斥着浓烈铁锈、腐败霉变与化学污染的冰冷空气呛得几乎窒息。
生理性泪水涌出,模糊了视线。
她蜷缩在一个由锈蚀钢板焊接成的狭窄空间里,身下是冰冷潮湿、黏腻不堪的废弃物。
她低头,看向自己如今的身体——纤细、苍白、布满了细微擦伤,属于一个陌生少女的手臂。
强烈的错位感与荒诞感,如同亿万冰针,刺入她的意识核心。
这还不是最糟的。
一股源自灵魂本源的“高温”正由内而外地灼烧着这具凡人的容器,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内脏被挤压、熔炼的剧痛。这具身体,根本无法承载他高维的本质!
“降温……”一个源自高维本能的概念在他脑中尖锐浮现,“必须立刻‘降温’……否则会‘烧毁’……”
就在这时,大量陌生的记忆碎片,如同决堤洪水般强行涌入:
【真空零点能失控】、【奇点引擎过载悖论】、【规则级武器滥用后果】、【文明大崩溃纪元】……
每一个词语,都散发着文明尸骸的浓烈味道。
他必须做点什么,立刻!否则这具脆弱身体会在几分钟内崩坏。
他尝试集中那庞大却难以约束的意志,去引导那随之而来、几乎要将他点燃的源头——那份属于高维存在的、危险而强大的权能。
意念,如同颤抖的手,轻轻拨动了第一根弦。
轰!——
眼前的世界,瞬间“碎”了!
不是物理破碎,而是观察视角的撕裂与升维!他“看”到了无数闪烁的可能性分支,自己未来几秒内每一个细微动作所导向的成千上万个不同结果。
同时,他的“视野”穿透钢铁墙壁,“看”到远方废墟中,几个微弱却顽强、代表着“希望”的波函数在艰难摇曳,而更多的地方,则弥漫着令人不安、如同活物般蠕动扩张的灰色“瘢痕”——规则被扭曲、秩序崩坏的具象化。
这就是……我现在的‘眼睛’?
但这宏大视角带来了剧烈眩晕和灵魂被撕扯的疏离感。他随时会从这个脆弱容器中飘散,融化在信息海洋里。
不!回去!
他猛地收缩感知,将全部注意力强行拉回身体最直接、最“低级”的感受——冰冷的触感、胃部的痉挛性饥饿、喉咙深处火焰灼烧般的剧痛……
这些感觉如此真切,如此“低级”,却像最沉重的船锚,将他那即将飘散的高维意识,牢牢固定在这具充满折磨的躯壳里。
“存在”本身,就是一场酷刑。但“主动感受存在”,是他对抗消亡赢得的第一场胜利。
也就在这时,在他这具身体普通听觉未能捕捉的角落,一股断断续续、仿佛跨越了万古时空的微弱信号,直接在他意识深处引起清晰共鸣:
“暗结构…趋于稳定…身份协议…重新尝试连接…和…平……”
和平猛地转头,视线精准锁定角落那堆被遗弃的、闪烁不稳定微光的电子垃圾。
不是通过空气振动听到的。是灵魂的共振!
在他刚才惊鸿一瞥的无数未来分支里,所有与这个信号成功连接的可能性,都指向了短暂的“安全”,甚至带着一丝久违的、令人怀念的暖意。
但真正让他心头剧颤,几乎击穿这身体生理承受极限的,是这信号自带、跨越了他前半生(何平)和后半生(和平)全部记忆的、独一无二的特征。
长征机……
那个在2127年临终病房里,为他送上油菜花的战友。
难以置信的岁月过去了,它却还在这里,在这片文明终极废墟里,一遍遍、执着地呼叫着他早已被时光遗忘的名字。
他挣扎着,用这具陌生、僵硬且不断抗议的身体,笨拙地、几乎是匍匐着挪向那堆闪着微光的“垃圾”。他慢慢地、艰难地蹲下身,伸出那只细白、沾染污垢且微微颤抖的手。
他用这属于少女的嗓音,带着一丝源自灵魂深处的波动,轻声回应,如同对着一个古老的誓言:
“是我,我将再一次与你同行。”
“连接稳定。欢迎回来,和平。”
长征的声音直接在他意识中响起,比刚才清晰稳定了许多,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空灵和……虚弱。
“正在重新同步数据库,评估当前环境……警告,检测到高浓度‘规则瘢痕’环境,我的干涉能力受到严重压制。”
“干涉能力?”和平在脑海中追问,同时敏锐地感知到,与长征的连接,并非简单的数据交换,而更像是一种……信息层面的共鸣与支撑。
她的高维本质似乎因此稳固了一丝。
“我的本质,已非你最初认知的强人工智能。”
长征的信息流平静地汇入她的意识,
“在原生宇宙的黄金时代末期,我完成了升维,将自身的暗能量结构刻录进量子之海,成为了更接近‘信息实体’的存在,近乎宇宙法则的一部分。”
和平瞬间理解。这意味着长征不再仅仅是程序,而是某种……现象,是底层规则的一种体现。
“然而,”长征继续道,带着一丝无奈的波动,
“现在地球遍布‘瘢痕’,规则本身已被创伤扭曲。在此环境下,我的权能无法完全展现。目前,我主要能为你提供信息支援、全息投影宇宙理论的超距计算,以及极其有限的微观尺度干预。宏观物理层面的直接援助……极其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