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姐呐,你能猜到我的名字吗?。”
“猜、猜到你会放过我吗?”
疑问没有回音,黑暗矗立在小女孩跟前,高高的尖帽子盖在没有脸的面上。
“不,但我会非常温柔地吃掉你。”
“为什么非得吃掉我呢!”
女孩背对路灯,沿着寂静的河往公路跑去。
她跑着,不敢回头,可是,最后一下,她还是按捺着恐惧朝身后侧目。
路灯斜照的光映入眼中,那个东西不见了。
于是女孩紧握的小手松开,脚步也慢下来。
“为什么?”
女孩不自觉顺着声音抬头,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正飘浮在半空中,那天的月亮也被它挡在后边。
“因为,你是人类对吧?”
那一瞬,恐惧淹没了女孩的心。
我不是。
女孩开始撒谎。
***
月色朦胧,春风托着薄云在深空里快快滑过。
写有“崇溪东路”的路牌子照着淡淡的月光,一串脚步声也如今夜的云行般接近了。
“我都跟你说了一千遍了!我!不是人类!”
奔跑的少女闭起眼睛大声呼喊。她有些苍白的小脸微微泛红,看起来十六七岁的样子。
少女身后的半空中飘浮着青绿色的大团火焰,火焰缓缓追随。
“听不见吗!”
少女黑色的长发突然扬起,她从路牌子对面的公路护栏上翻过,朝前方的树林跑去。
树林伴着崇溪,在朦胧的月光下轻轻摇曳。
“鄢六初,今天大概就是你的死期。最后居然要死在这片不知哪来的林子里,唉。”
少女在心中默想,她水灵灵的眼睛侧向身后,只见那团青绿色的火焰高悬在树林上空。
火焰前进得越来越快,一会儿功夫就超过了少女的所在。
少女也加快了步伐,一身粉襦裙被木枝划开了几道口子。
鄢六初提紧裙子,踩着一双白鞋跑出了树林。
淡淡的月光赫然照亮了她苍白的脸颊。
“车?”
少女有些惊讶地低语。月色浮在树林与山脚边的原野上,崇溪静谧地从一旁流过。
青火团静静悬浮,透过缭绕的火焰能看见火里有着大木车轮和盖着帷幕的车厢。
火车对着站在树林前的鄢六初俯冲过来。
六初猛地一扑,襦裙滚过草地,她踉跄着起身,带着纷乱的小草片,往前继续奔跑。
春风从前方捎来茶香,一道溪水之隔后是一座茶田成阶的小山。山脚边隐约能瞧见一间屋子。
少女仅仅瞥了一眼小屋,她能听见火焰鼓鼓的声音在背后逼近,没多想六初的视线已经锚定在通往山上的那条小径里。
她飞奔过崇溪,溪水嘭的一声腾起。
火车追着飘过溪涧。
一车一人在朦胧的月色里追逐过山径。
六初攥着余力朝山顶跑去,身边的茶田一片片好像坠落下来。
不觉间,她已经听不见火车的声音了。
少女慢了下来,停下脚步。
她俯身站在一棵盛开着七叶白花的歪脖子树前。树身虽大,叶子却稀薄,淡淡月光透过树冠照在六初散乱的黑发上。
六初汗淋淋的小脸从膝上抬起,转过身去。
她面前是一大片单薄的黑暗,有一点绿光像一点萤火从远方缓缓升起。
看来火车打算从空中升到山顶,然后一举抓住她。
六初知道自己已经无处可逃了。
“笨蛋!”
她用嗓子使出最后一丝力气,接着一下倒在那棵歪脖子树身上,像垮了。
“你是,那些家伙是,爸爸妈妈也是。大家都抓着我不放。我才不是什么骗子呢!明明你们都看不见。”
少女面前的绿光越来越亮,火车马上要到来了。
“既然如此……”
六初突然站起来,她蓦地转身,两手撑着树。
“我干脆撞死在这里好啦。”
“喂,要死就换个地方,别死在我家呀。”
一个古古怪怪的声音从树上传了下来。
六初应声抬头。
***
那是月亮吗?
六初抬起头的瞬间这么想。
看了一会儿,六初才清楚那是一只小狐狸。
一只雪白的小狐狸。
“狐狸,说话了!?”
“别在我家惹事,还有你带来的那个家伙也一起带走。赶快。”
那辆大火车已经来到六初身后,青绿色的火焰发出鼓鼓的响声。可是,它并没有冲向六初。
少女看见,火车就那样悬浮在漆黑的半空中,接着转了一圈。
车厢后方的帷幔拉了起来,看着像收缩进去。
车厢里慢慢露出了一张门般大的脸。
那张大脸长得过分丑陋了。两只眼睛圆睁着,嘴巴好像在笑,嘴角咧起像裂开了。
六初看着这张又大又丑还在笑的脸,吓得喊了出来。但是,被吓到的不只是她,树上的狐狸也一样喊了出来。
“咦咦咦咦咦咦!”
狐狸的喊声很奇怪。
不过,六初没有多留意狐狸,因为那张大脸咧起的嘴里此刻发出了声音。
“吃……掉……你。”
她又被吓了一跳。
那辆火车开始冲向六初,她无处可逃,只好躲到那棵歪脖子树背后。
树上的狐狸立刻抗议。
“你真的很不讲理诶。”
狐狸看到六初瑟缩在树后的样子,摇了摇头。六初心想:
“你以为自己是谁呀,不就是一只会说话的狐狸吗?”
火车看起来没有打算绕过树和狐狸,那张大脸带着青绿色的火焰径直冲了过来。
六初看着迎面冲来的火车,抱住了树身,闭上眼睛。
南无阿弥陀佛。
这是她最后想到的话,没想到会是佛号。
咚——
六初听到巨大的崩裂声,接着感受到树身猛烈的颤动。
***
背对着淡淡的月光,六初缓缓睁开眼睛。
在她身前的那棵歪脖子树已经停止了颤动。
一位白发少女替她和七叶树挡住了火车。
火车像撞在一堵墙上似的,被一面凭空而立的五芒星阵图定住。
五芒星的光打亮了白发少女的侧颜,细长的眼睛、尖尖的鼻子、勾起的嘴角,少女的脸给六初一副嬉笑爱闹的印象。
白发少女的长发随春风飘拂,撒满四叶花纹的雪白长袍微微摆动。
“你很有意思,对,我说的就是你,那位躲在树身背后的小姐。”
少女笑得明显起来,她低吟着什么,右手快速在空中画图。
“……急急如律令!”
白发少女一声喝道。
像响应着号令,五芒星阵扩大光芒,光亮直把火车淹没,山中的茶田伴随着这道明光刹那间醒目起来。
一瞬过后,茶田又消失在夜色中。那辆火车也不见了。
这时,白发少女转过身,那对细长的眼睛和六初水灵灵的眼睛对视起来。
两个少女隔着七叶树静静望着对方,春风拂过山顶。
“你……是谁?”
六初眨了眨眼问道。
“你没发现吗?真是没有眼力呀,我还以为你的眼神挺好。”
“不会是车上的那张脸吧?”
“喂,别侧着骂我好吗。”
白发少女稍稍俯下身子,六初看着少女那嬉笑的脸,眼睛睁大了些。
“你不会是树上的那只狐狸吧?”
白发少女摇了摇头。
“那……”
六初懵懂着顿住了出口的话。她想说的是:那你是什么东西呀?
“我叫娑罗,”白发少女自我介绍道,“是守护蔓渠山的天宫使者,也是这里的小狐仙。”
“那你不就是树上的那只狐狸吗!”
六初有些被耍弄的感觉,生气地说。
娑罗嘻嘻一笑,接着自顾自说下去。
“咦,你身上的阴气好重呀,不会是被诅咒了吧。”
“你才被诅咒……”
六初突然想到,自己从小就能看见那些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而且总是被这些怪异之物追杀,会不会的确被什么诅咒了呢?
“你说说看,那个诅咒。”
“你想听吗?”
“嗯。”
“五十。”
“什么?”
娑罗伸出手,等待着什么。六初撇撇嘴,摇摇头。
“嘁。现在的人类……”
“那个诅咒到底是什么?”六初静静地追问。
“你看起来什么都不知道呢。”
娑罗灵巧地转身,背对着六初。
“到我那里去喝喝茶吧。”
她背起手,慢慢朝山下走去。
六初飞快眨眨眼,茫然地跟过去。
***
六初跟着娑罗走了好一会儿。路上黑漆漆的,她虽疲倦,周围茶叶的清香让心里多少好受了些。
少女们下了山,来到山脚边的一间老木屋前。
娑罗踏上檐廊,拉开格子门。
六初听见开灯的声音,接着柔和的暖光照亮了四周。
她借着光线回头看去,崇溪在不远处静静流淌,刚刚穿过的树林也随风发出沙沙的低吟。
“等什么呢,进来吧。”
六初在门口换下鞋子,迈进屋里时娑罗又说了句“莅临寒舍,不胜感激”,让六初觉得多事。
“打扰了。”
“你好冷淡呀。”
“我刚才差点丧命呢。”
这间屋子挺小的,正对门是挂着竹帘的窗台,窗台下铺着草席、放着坐垫,草席边摆着茶几和茶壶、茶杯;草席前靠墙顶着张木桌子,上面放着佛龛,再上面悬着幅绘有云雾缭绕众宫殿的图画,近窗台那侧有一个瓷瓶,里面插着一束梅花枝。
“请坐。”
娑罗把坐垫放到茶几边上,六初不客气地坐了上去。
“你……”
娑罗一边沏茶,一边问她。
“生活上有没有什么异样呢?”
“我能看见。那些东西。”
“像我和刚刚那个这样的东西?”
娑罗递给六初一杯淡褐颜色的茶,她接过,点了下头。
“多久了?”
“第一次是七岁的时候,到今天差不多有十年了。”
“有发生过什么留下痕迹的事吗?”
六初忽然想起七岁的那个夜晚,那张裹在黑暗里的无面灵。它的确说过会永远注视自己。可是……
“……没有。”
“你在迟疑什么?”
娑罗那双细长的眼睛好像捕捉到什么关键点似的,蓦地睁大,凑近六初。六初有些心慌。
“不,就是,那个……”
六初把七岁晚上发生的事告诉了她。
娑罗坐了回去,眼睛又眯缝起来,像在思考什么。
“啧啧。”
“怎么……”
“不喝吗?茶要凉了哦。”
“你想说什么?”
娑罗微微笑着。
“你的身上阴气很重,肯定是被什么诅咒了。但,我看不出是什么。而且……”
白发少女站起来,对着佛龛仰视着什么。
“你是通灵者。”
“通灵者?”
“对。这个世界里,除了普通生灵居住的现界外,还存在九重天上的天宫界,以及地府界。”
娑罗转过身,俯视着六初。
“一些生灵能看见并接触到现界以外的世界,我们把这些生灵称为通灵者。”
娑罗坐下,抿了口茶。
“像你这样具有通灵体质的存在可是非常罕见的,大概只有1%的生灵哦。”
六初心想,自己这么倒霉吗?
“对,我忘记问了。你,叫什么?”
“鄢六初。”
娑罗从木桌子的抽屉里取出白纸、毛笔和墨,递给她。
六初挑了下眉毛,把名字写好。
娑罗接过写有名字的纸,看了看,自己笑起来。
“咳咳,”娑罗装作咳嗽的样子,“六初小姐,鉴于你被阴灵诅咒一事,作为天宫一员的我也不好视而不见,你要不要留在这里呢?”
“这里吗?这间木屋子?”
“是茶屋。蔓渠山的茶屋哦。”
“为什么?”
“这里一年四季都会有不少各界的客人来访。虽然我不知道你的诅咒是什么,但说不准能从某些客人那里找到线索。”
娑罗突然把手按到六初的胸前。
“机会只有一次,想清楚。”
六初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
“一个问题。”
“什么?”
“我睡哪里、吃什么?”
娑罗露出一副鄙夷的神情。对六初自己来说这可是最重要的问题呀。
“住这儿呀,你的伙食我包了。”
“你不会吃些怪怪的东西吗?比如树上的小鸟之类。”
“我是狐仙,不是普通的狐狸!”
娑罗说完又一次站了起来,她细长的眼睛和勾起的嘴角都弯曲成同样的弧度,诡异地笑着。
“那就说好啦。你要是随时想走是你的自由,不过那样迟早会被哪个阴灵吃掉的。”
“只要你提供的食物不太奇怪就行。”
话都说完了。六初转过目光,沿打开的格子门缝往外看去。
月色依旧朦胧,昏暗的夜晚静谧无声。
***
六初走到茶屋的檐廊下,春夜的风带着丝丝凉意透过襦裙上划开的几道口子。
她在夜空里寻找月亮,月亮已经翻过蔓渠山,消失了。
一声隐隐的叹息也消融在夜色里,六初返回茶屋里,关上了格子门。
娑罗见她回来,立刻把灯关了。
“干什么?”
“很晚了,该睡觉啦。”
“不,我是说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咦?你是想睡里面吗?不行,那可是我的专属床位。”
“诶?”
“不好意思喽,只有外侧的席子留给你啦。”
“我们、一起、睡?”
“如果你想睡屋子外面我也不介意哦。”
黑发的少女望着窗台边那个缩成一团的白发少女,嘟起了嘴。
两位少女的山野生活就在这个静静的春夜里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