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雨顺着灰色屋瓦滴落,在檐廊下汇聚成一片小小的水洼。
水洼倒映着灰蒙蒙的天空和少女那张苍白的脸。
少女抬起头,蹲在檐廊上的她此时将目光投向雨中。
春雨绵绵,山脚、溪涧、树林全都是白花花的样子。
看雨是六初的喜好,这天清晨她听到雨声后就出门观雨。
这时,六初想到了娑罗。今天一早就没见到她,跑到哪里去了呢?
二人相处了一段时间,六初对于这位狐仙少女也有了更多了解,她有空就会跑出去,然后消失半天。
今天也是一样。
“今天的雨……”
六初右手托着小脸,呆呆望着白白的雨雾。
“好像蝴蝶。”
她对着春雨心生感叹。
突然,在六初眼中像漫天蝴蝶的雨里冒出一片黑影。
六初皱起眉头。
那道黑影缓缓接近她。
这还是她第一次在山野里见到娑罗外的存在。
一会儿后,那个冒雨前来的身影变得清晰。
六初看着面前的来客,一时说不出话。
“你好。”
宽大的藤笠下,是一只琥珀色的独眼,眼睛大到占满那张灰色的脸,脸里没有其它五官。
“你……好……”
六初的嘴角在颤抖。
她面前的妖怪垂着那只大眼睛。
“啊,那个,请进……”
六初带妖怪进了茶屋。
***
“我……想上山。”
茶几上,六初和独眼妖怪间的沉默终于消失。
“这座山吗?”
妖怪的藤笠跟着它点了点头。
“但是,想登山的话,直接上去不就可以了吗?”
“这是属于天宫的山,没有守护者的应许,我们一般妖怪走不进去。”
六初才知道原来还有这回事,她羞赧地揪着散开的丝丝黑发。
“你说的那个家伙现在还没回来,要不,过会儿再来吧。”
妖怪也没多说什么,它那只大独眼始终没有直视过六初。
六初拉开格子门,淅沥的雨声骤然贴近,戴藤笠的妖怪侧着胖胖的身子走出了茶屋。
等妖怪走入雨中,六初才乏力地拉上格子门。她背靠着门,手按胸口,安下心来。
“还好是只腼腆的妖怪。”
六初露出微笑。
***
哐当。
格子门像甩开似的,娑罗踮着脚,旋转着进了茶屋里。
六初的目光被吸引过去,离开了佛龛上那幅绘有云宫的画卷。
她看见白发少女笑嘻嘻地伸着懒腰。
“有客人来了哦。”
娑罗不为所动。
“在哪里?”
“我让它过会儿再来。”
“是什么?”
“一个戴斗笠的独眼妖怪。”
娑罗眨了眨那细长的眼睛。
“没有见过。”
她坐到茶几前,突然又站起来。
“等等……”
“嗯?”
“是外面那个吗?”
格子门哐当拉开,六初跟在娑罗身后来到檐廊上。
春雨在屋檐下垂落出细白的帘子。
“那里。”
六初顺着娑罗手指的方向看去,看见在蔓渠山的入口边上,有个深蓝色的身影立在那儿。
这就是刚刚那只独眼妖怪,此刻它的独眼闭合,像站着睡了。
“它这样没事吧?”
“让它多站一会儿不也挺好吗。”
娑罗一脸坏笑。
六初瞪了她一眼,随后呼唤着妖怪。
那个身影靠近过来,戴藤笠的独眼妖怪穿着深蓝色的僧衣,站到了二人面前。
“你好。”
三人一起进了茶屋。
茶几上,戴藤笠的妖怪照旧垂着那只大独眼,它向对面的娑罗询问:
“我可以把这块石头埋到山顶上吗?”
妖怪把一块刻着扭曲人面的大黑石放在茶桌上。
娑罗看了一眼,把脸石拉近身前,她拿起石块左右翻弄。
“可以哦。”
妖怪从娑罗手里接回脸石。
“鄢小姐,过来一下。”
六初困惑地靠近她。
娑罗凑到六初耳边,小声地说:
“你陪它一起去。到时候记得让它把那个怪石头埋得离七叶树远些。”
“为什么你不直接跟他说?”
娑罗露出她那弯曲的媚笑,不语。
这时,妖怪起身向她们鞠了一躬,拉开格子门出去了。
娑罗很快从木抽屉里拿出一把白绸伞递六初。
“快点,来不及了。”
六初白了她一眼,带着伞跟了出去。
***
白伞与藤笠在细雨中并行,山路边的茶田发出沙沙的响声。
戴藤笠的妖怪走在六初前边一些,二人沉默着登上山脚。
六初没有说话,但她一直默默观察着妖怪。
妖怪套着一件宽大的深蓝色僧衣,那块脸石被它握在左手里。
六初看着妖怪瞥向右边茶田的眼睛,不觉露出微笑。
真是只腼腆的妖怪呀。她心里对妖怪有了些好感,又并行一段路后,渐渐放下了戒心。
“为什么要把脸石埋到山顶上去呢?”
妖怪的眼睛有一刹那撇了过来,随即又撇开。
“我想刻一个灵动的佛像……”
妖怪眨了眨眼睛。
“但是,无论怎样都刻不出来。我想把石材埋到天宫的山上,然后向神许愿。”
“佛像?找些师傅帮忙刻不行吗?”
妖怪轻轻摇了摇头。
“我想刻一个灵动的佛像。除了一个老石匠外没有别的人能刻出来。”
春雨变小了,二人慢慢走到了山腰的位置,山顶的七叶树隐隐浮现。
“我,”妖怪一直右瞥的眼睛转回前方,“原本是某座墓山上的一块修行石。有一天……”
六初不觉侧目看着诉说自己身世的妖怪。
“我被一个想雕刻佛像的老石匠捡走。那时我就快能够化形,离修行破境仅一步之遥。所以我托梦给石匠的小儿子,求他帮我逃离。”
妖怪说着,独眼垂了下来。
“那个男孩是个非常善良的孩子。他趁老石匠不在的空隙把我丢了出去。我知道他后来被打了。”
六初的目光落到那块脸石上,脸石的两横眼睛突然睁开,她吓了一跳,身子颤抖中伞面的雨水溅到了妖怪的脸上。
妖怪眨了下眼睛,毫不在意地继续说:
“那以后,我就想报答这个男孩。我成形后回到石匠的家,但他们都搬走了。好多年过去,我在自己出生的墓山里发现了男孩的墓。”
六初在讲话的妖怪和那块脸石间来回扫视,脸石的眼睛还是那两横,刚刚发生的似乎只是错觉。
也许是自己看错了吧。六初只好这么想。
“那时,守在他墓前的人说,他一直想刻一个灵动的佛像,但到最后也没能如愿。”
妖怪叹息。
六初那对水灵灵的眼睛看着妖怪,那只琥珀色的独眼在她心里变得可爱起来。
“我想天神大人一定会帮助你实现愿望的。”
她露出淡淡的微笑。
妖怪的独眼第一次直视六初,没有移开。那张灰脸没有五官,但此刻或许也在微笑吧。
二人来到了山顶的七叶树下。
***
“那个……”
六初拦住正要在七叶树边俯身的妖怪。
“在那边埋更好吧,你看,那边,嗯……”
六初想不出合适的借口,好在妖怪也没有追问,跟着她来到远离七叶树的山顶边缘。
妖怪俯身在山顶边剖土。
六初看着它把那块脸石埋入湿滑的泥土中,一丝寒意直入心头。
她不愿多看,水灵灵的眼睛将目光转向身后的七叶树。
七叶树扭曲的枝干上,稀薄的白花被雨水淋过,全都显得黯淡。
六初的心情也忽然黯淡下来,刚刚察觉到的那丝寒意在心间扩大。
她回头看向妖怪,妖怪跪坐在埋好的土堆前,闭目祈愿。
六初只觉得寒意像从妖怪那儿直传过来,寒意似乎越来越浓了。
突然,埋好的土堆颤动起来。
土堆里响起“咻”的一声,一丝黑雾冒了出来。
六初和妖怪都被眼前的情况惊到。
他们还没反应过来,黑雾弥漫开来,将二人紧紧裹住。
一双空白的眼从黑雾中浮现。
“两个……把你们全都吃掉嘿嘿。”
漫散开去的大片黑雾将六初和妖怪托举起来,六初尖叫,妖怪奋力挣扎着抓住了她的手。
“这是怎么回事呀!”
“对不起、对不起,我也没想到……”
妖怪的手是冰凉的,从冰凉的手中渐渐传来了一丝温暖。
六初从这丝温暖里看见了妖怪的记忆。
***
六初的脑海里浮现出景色……
戴藤笠的独眼妖怪站在山野的池水边,它的手里是一块黑色石块。
妖怪跪坐在池水边,用另一块尖石笨拙地往黑石块上刻划。
“不行……”
半天后它叹息道。
景色翻转,这次妖怪站在街边一户挂着“紫砂堂”牌匾的大门前。
妖怪还是戴藤笠、套着深蓝色僧衣,只是面庞化作了寻常僧人的样子。
大门在它跟前缓缓拉开,一个皱纹叠起的竖发老人眯缝着小眼睛出现了。
妖怪与老人交谈几句后,老人返身离去,过会儿回来时交给它一个白石雕刻的佛像。
妖怪看着摇了摇头,谁知那个老人砰地把大门合上了。
景色又一次翻转,妖怪站在一排排墓碑间,它面前的墓碑边还有一个老人。
那是眉毛都发白的老人。
“你如果想要我来刻出佛像,就把这块石头带到蔓渠山的山顶上埋下。”
“这样就能刻出他想要的佛像了吗?如果这样就能的话,我立刻就去。”
就在妖怪转身的瞬间,那个老人的身影也消失了。
六初从记忆里抽回神,眼前是黑暗,寒意已经侵入体内,只有妖怪握着自己的那只手上还略有温度。
“……急急如律令!”
一声熟悉的喝令伴随强烈的白光刺破了黑暗,黑雾里发出惨叫。
六初和妖怪从雾里掉出,摔在湿滑的泥地上。
娑罗正站在二人身边,她面前的黑雾在五芒星阵图的光辉里消散了。
白发少女细长的眼睛侧向脚下的妖怪。
“阴灵包裹的滋味好受吗?你可以解释一下是怎么回事,妖怪先生。”
***
妖怪撒谎了。六初看着跪坐在娑罗身前的独眼妖怪,心里明白过来。
她刚刚看见的就是妖怪的回忆,六初记得独眼妖怪是为了把阴灵带到山顶上而来,它却托辞是为了祈愿。
“对不起,我只是想刻出佛像。”
“你不可能不知道地府的阴灵和咱们天宫神仙势不两立,把它们带到天宫管辖的山里对我们可是很危险的哦。”
娑罗脸上带笑,微微俯身对着垂目的妖怪。
“你,跟我到天宫去,之后就听候那些神仙发落喽。”
妖怪的独眼里盈满了泪水。
“等一下!”
六初从泥地上爬起。
“怎么?”
“它……它不是故意的!”
“哦?”
“它只是想报答一个人的恩情而已,所以……”
独眼妖怪带着泪水的目光投向身边那个散着黑发的少女,少女穿着沾满污泥的粉襦裙。
“所以,不用对它这么严厉呀。”
六初的眼眶也微微泛红,她想起了自己的过去。
“大骗子!”“又在说谎了!”“肯定是假的……”
因为自己能看见常人看不见的存在,为了掩饰怪异的举动,她也会撒谎。那个时候,各种来自他人的厌恶之色之语都会到来。
娑罗注意到了六初的激动,她歪了下脑袋,右手指摸了摸自己尖尖的小鼻子。
“那,你觉得怎么办好呢,鄢小姐?”
六初看向跪坐的妖怪,二人的目光直直交汇。
“你还想找到能帮你刻出理想佛像的人吧?”
妖怪点了点头。
“那你愿意陪我们一起守护这座山吗?这样以后说不定会遇到能够帮助你的客人。”
独眼妖怪望向娑罗,娑罗耸了耸肩。
“怎么办呢……话是这样说,万一它跑了——”
“不会的。我会一直站在山脚守护这里的。”
妖怪忽然站了起来,那只大眼睛看着娑罗,娑罗倒有点吃惊。
“要是出事了就拿你是问,鄢小姐。”
娑罗说完一转身,变成雪白的小狐狸钻进茶田,茶田窸窣作响。
“谢谢。”
戴藤笠的妖怪向六初鞠了一躬。
“你叫什么名字?我们以后也算是同伴了。”
“石先生。”
“石先生?”
“是。那是小男孩给我取的名字。”
妖怪挠了挠脸颊。
虽然没有五官,六初也能看出它在害羞,她不觉笑了出来。
春雨绵绵,透过七叶树稀薄的白花洒在这一人一妖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