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亡是有气味的。
那是铁锈、腐败的有机物，以及某种难以名状的、类似电路烧焦后混合在一起的甜腻而刺鼻的味道。它浓稠地淤积在空气中，每一次艰难的呼吸，都像是在吞咽打磨粗糙的砂纸，刮擦着神崎武的喉咙和气管。
“咳……呃……”他又咳出一口带着黑色絮状物的粘稠血液，视野因失血和剧痛而阵阵发黑，边缘摇曳着不祥的猩红。
他背靠着一截断裂的、扭曲钢筋如狰狞骨骼般刺出的混凝土柱。左胸下方，一个碗口大的贯穿伤正无声地宣告着他的末路。伤口边缘呈现不自然的焦黑色，仿佛被某种阴冷的火焰灼烧过，而中心深处，则有粘稠的、如同活物般的暗影在缓缓蠕动，不断侵蚀着周围尚算完好的组织。
这是诅咒的伤痕。来自他曾经的“半身”，与他灵魂紧密相连的S级武器契约兽——“龙骸”的背叛印记。每一次微弱的心跳，都会拉扯那片诅咒的暗影，带来仿佛骨髓被一寸寸吸干、碾碎的极致痛楚。
视线所及，是一片燃烧的废墟都市。远处，契约兽的咆哮与人类临死前的短促哀嚎交织成末日的交响乐。偶尔有能量光束撕裂被浓烟染成肮脏灰褐色的天空，短暂地映亮他苍白如纸、沾满血污与尘土的脸。
真是……莫大的讽刺。
曾几何时，他是东区引以为傲的“龙骸的神崎武”，最强的契约者之一。龙骸长枪所指，即便是最凶暴的契约兽也要望风披靡。敬畏、崇拜、嫉妒、巴结……他承载着无数人的目光与期望，屹立在人类对抗末世的前线。
而现在，他像一条被无情抛弃的野狗，瘫倒在这肮脏的角落，感受着生命的热度正一点点从这具残破的躯壳中流逝，等待最终死亡的冰冷拥抱。
“龙…骸……”他几乎是从齿缝间碾出这个名字，混杂着血沫与刻骨的恨意。那柄拥有自我意识、能随他心意千变万化的绝世凶兵，在昨日那场决定性的清剿战中，于众目睽睽之下，毫无征兆地调转了锋刃。冰冷的金属贯穿他身体的瞬间，灵魂链接另一端传来的并非往日的共鸣与力量，而是冰冷彻骨、足以冻结灵魂的厌恶与……某种近乎嘲弄的情绪。
脚步声。
很轻，踩在碎石与玻璃残渣上，发出细微而规律的“沙沙”声，正不紧不慢地靠近。
神崎武涣散的眼神猛地凝聚起最后一点锐利的光，右手本能地摸向腰间——空的。他备用的制式短刀早已在之前的亡命奔逃中损毁或遗失。他只能徒劳地绷紧残存的力气，死死盯住声音传来的方向，右手五指艰难地收拢，指尖迸发出几缕微弱得可怜、仿佛随时会熄灭的电弧，发出“噼啪”的轻响，如同垂死之人的最后喘息。
一道身影，穿透了弥漫的、带着焦糊味的烟尘，逐渐清晰起来。
是一位少女。
身着一套洗得发白、甚至打了几个不起眼补丁的浅绿色战斗服，却异样地干净整洁，与周围这片狼藉破败的废墟环境显得格格不入。墨绿色的长发在脑后简单地束成一束，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她白皙的脸颊旁。她的眼眸很静，是那种深不见底的、仿佛能将一切光线都吸进去的古井之色，映不出周遭熊熊燃烧的烈焰，也映不出遍地的惨状与死亡。
神崎武的瞳孔骤然收缩。
雪村茜。
那个在三年前，被他当着两家族人以及众多契约者同僚的面，毫不留情地、单方面撕毁婚约的植物系契约者少女。理由？当时的他，风头正劲，意气风发，固执地认为一个仅能进行辅助、几乎不具备正面战斗能力的植物系契约者，只会成为他迈向巅峰的累赘和无法抹去的污点。他需要的是能与他并肩斩杀最强之敌的利器，而非一株需要他时刻分心呵护的、象征软弱的温室花朵。
他还记得自己当时那冰冷而刻薄的话语，如同淬毒的冰锥：“我的战场在最前线，不需要一个只会侍弄花草的未婚妻。雪村，你……配不上我。”
后来，他隐约听说她离开了东区的核心圈，去了相对平静但资源贫乏、边缘化的西区哨站。再后来，关于她的消息便几乎绝迹，只在某些不起眼的角落，偶尔会流传出她在植物培育与伤患救治方面似乎有些独特手段的传闻，但在主流契约者的圈子里，依旧无人真正重视。
万万没想到，再次相遇，竟会是在如此境地。
他如同烂泥般瘫软在地，濒临死亡。而她，纤尘不染，静立于此，如同审视。
屈辱感如同带有毒刺的藤蔓，瞬间缠绕紧勒住他的心脏，带来的窒息感甚至压过了胸口的致命伤痛。
雪村茜在距离他几步之遥的地方停下脚步，微微偏头，目光平静地扫过他凄惨无比的伤势，眼神中没有流露出丝毫惊愕、怜悯或是其他任何情绪。她只是看着，那眼神，就像是在观察一株因病虫害而濒临枯萎、但品种还算稀有的植物。
“真是……凄惨呢，神崎君。”她的声音清冽，如同雪山缝隙中滴落的冰泉，在这片充斥着血腥与燥热的死亡地带里，冷得让人心头发颤。
神崎武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风箱般的声音，他想说些什么，反驳或是咒骂，但涌出的只有更多带着泡沫的暗红色血液。那几缕勉力维持的电弧，在她那过于平静的注视下，仿佛也感受到了自身的徒劳与可笑，羞惭地闪烁了几下，彻底湮灭。
雪村茜蹲下身，与他保持着平视的高度。一股很淡的、带着植物根茎与叶片碾碎后特有的清冽香气，从她身上散发出来，悄然驱散了周遭部分令人作呕的死亡气息。她的目光落在他胸口那可怕的诅咒伤痕上，纤细的眉毛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契约反噬造成的诅咒创伤……是‘龙骸’做的？”她以陈述事实般的平淡口吻问道。
神崎武咬紧牙关，齿缝间渗出血丝，强烈的耻辱感让他宁愿立刻死去。
雪村茜伸出一根手指，指尖萦绕起一层微弱的、却蕴含着蓬勃生机的翠绿色光芒，轻轻点在他伤口附近的皮肤上。一股清凉舒缓的感觉立刻蔓延开来，暂时压制了那蚀骨灼心的剧痛，但也让他更加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生命力的根基正在如同流沙般飞速崩塌流逝。
“很遗憾，以我目前的能力，无法彻底治愈这种层级的诅咒。”她收回手指，翠绿光芒随之隐去，“你的内脏正被缓慢侵蚀，灵魂链接断裂造成的创伤也在持续扩大。照此下去，最多再有半个小时，你的生命就会走到尽头。”
神崎武闭上了眼睛。他当然知道。自己的身体状态，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但是，”雪村茜的话锋突兀地一转，声音依旧平稳得没有一丝涟漪，“我可以救你。”
神崎武猛地睁开眼，难以置信地看向她。他从那双深潭般的眸子里，看不到任何开玩笑的意味。
“……条件？”他嘶哑地挤出两个字，心中那点卑劣的、求生的希望火苗刚刚燃起，就被更庞大的、名为不安的阴影所笼罩。雪村茜，这个被他深深伤害和羞辱过的女人，怎么可能无缘无故地对他施以援手？
雪村茜的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牵起了一个弧度，形成一个近乎虚幻、却带着冰冷质感的浅笑。
“很简单。”她直视着他因失血和痛苦而有些涣散的瞳孔，一字一句，清晰得如同冰棱碎裂。
“放弃你作为契约者的一切权利与尊严。”
“主动切断你与‘龙骸’之间那仅存一丝、即将彻底断裂的灵魂链接。”
“然后——”
她的声音有了一个刻意的、短暂的停顿，仿佛在细细品味他脸上那瞬间凝固的、混合着震惊与屈辱的表情，随后，轻轻吐出了那句将他彻底打入无底深渊的话语。
“——与我，重新签订契约。”
“成为我的，‘日常用品’契约兽。”
空气，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
神崎武的大脑一片空白，甚至因这远超预想的荒谬条件而产生了短暂的耳鸣。
日…常…用…品…契约兽？
开什么恶劣的玩笑！契约兽的种类确实包罗万象，从拥有强大战斗力的动物系、诡异莫测的植物系，到具现化的兵器、乃至自然现象都存在。但“日常用品”？那根本是被归类于“无自主智慧、低能量反应、仅具备最基础辅助功能”的最底层、最被契约者社会所轻视的类别！通常是那些完全没有战斗天赋的普通人，或是契约失败导致灵魂受损、无法承受强大契约兽的人，才会退而求其次选择的、近乎于陪伴物的契约形式！
让他神崎武，曾经东区的最强契约者，去成为一个……一个植物系女人的日常用品契约兽？
这比直接用刀杀了他，更加残忍千百倍！是彻头彻尾的、将他所有骄傲都碾碎成渣的羞辱！
“你……！”极致的愤怒猛地冲上头顶，狠狠牵动了胸口的创伤，神崎武剧烈地咳嗽起来，大口大口的鲜血不受控制地涌出，眼前一片天旋地转，几乎让他立刻晕死过去。他只能凭借残存的意志，死死地瞪着雪村茜，眼中布满了狰狞的血丝，“你还不如……现在就……杀了我……”
雪村茜对于他这激烈的反应，似乎早在预料之中。她缓缓站起身，重新以那种居高临下的姿态俯视着他，那双古井无波的眼睛里，终于掠过一丝极淡的、却足以让人心悸的微光。
那是报复得逞的快意吗？还是其他更复杂的东西？神崎武已然无法分辨。
“选择权在你，神崎君。”她的声音依旧清冷，不带丝毫火气，“是抱着你可悲的骄傲和‘前最强’的虚名，默默无闻地死在这里，化为这片废墟中无人问津的枯骨；还是……放下这一切，以全新的、卑微的身份，活下去。”
她微微歪了歪头，墨绿色的发丝随着她的动作在微凉的晚风中轻轻晃动。
“当然，作为我的‘所有物’，我会确保你的‘基本功能’完好无损。并且，或许……可以给你一个机会……”
她的声音压低了一些，带着某种难以言喻的、混合着冰冷与诱惑的意味。
“……一个也许能让你弄清楚，‘龙骸’为何会背叛你，以及近来契约兽接连反噬其主，这背后……究竟隐藏着何等真相的机会。”
神崎武的呼吸猛地一滞。
真相……龙骸的背叛……契约兽大规模反噬的缘由……
这些如同毒蛇般盘踞在他心头的疑问，此刻被无情地勾起。他确实不甘心！不甘心就这样带着满腔的疑惑与怨恨，不明不白地死在这里！
活下去……只有活下去，才有可能触及真相……才有可能……向那个背叛了他的“半身”复仇！
可是，代价是成为“日常用品契约兽”？
无尽的挣扎与滔天的屈辱在他眼中激烈交战。他望着雪村茜那张平静得令人心寒的脸庞，感受着生命力正不可逆转地一点点抽离身体，死亡的冰冷吐息已经清晰可闻地吹拂在他的后颈。
最终，求生的本能，以及对真相与复仇那近乎执念的渴望，以一种摧枯拉朽之势，压倒了他那早已摇摇欲坠的、最后的骄傲。
他极其艰难地，仿佛用尽了灵魂最后的气力，从喉咙深处，挤出了一个破碎而嘶哑的音节。
“……我……答……应……”
雪村茜的脸上，终于绽放出一个清晰的、然而却依旧感觉不到任何暖意的微笑。那笑容很美，宛如在废墟中悄然绽放的优昙波罗，却只让神崎武感到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
“很好。”
她再次蹲下身，伸出双手，掌心向上。柔和而磅礴的、充满生命气息的翠绿色光芒自她掌心汹涌而出，比之前试探性的治疗要强烈何止十倍。光芒之中，无数细小的藤蔓与嫩叶虚影欢快地缠绕、飞舞，构筑成一个微小而繁复的魔法阵图。
“那么，开始签订契约吧。”
“放松你的精神，放弃一切抵抗，接纳我的灵魂印记。”
“自此以后，你神崎武，将不再是独立的契约者。”
“你是我，雪村茜的，‘所有物’了。”
翠绿色的光芒如同温柔而不可抗拒的潮水，将神崎武的意识彻底吞没。在意识沉入无边黑暗的最后一刹那，他仿佛听到雪村茜极轻极轻的低语，那声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叹息，又像是某种不容置疑的最终宣告。
“欢迎来到……我的‘枯萎花园’，神崎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