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是渗进了骨髓。
“胶质母细胞瘤,四级,也就是晚期……位置在脑干附近……侵袭性很强。”
医生的话音在耳边模糊,只有“晚期”两个字,如同冰锥,刺穿了我最后一丝侥幸。
“廖子轩,家属……没有一起来吗?”
喉咙发紧,说不出话。
“喂——你还好吗?”见到我目光呆滞,医生急忙走到我身前,关切地说,“先坐会吧。”
从“晚期”这两个字钻进脑袋里以后,我便什么都听不进去了。因为我非常清楚,这两个字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
我身体一软,扶住墙壁,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这不是恐惧带来的反应——恐惧太奢侈了,它属于那些还有未来可言的人。这只是又一次生理性的眩晕发作,世界在天旋地转,耳边的嗡鸣声像是无数只蜂鸟在颅内振翅。
医生见状,立刻从旁边抽出塑料凳,扶着我坐了下来。
“医生,”我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我还有的救吗?”
医生盯着我沉默了片刻,那短暂的几秒钟,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
“作为医生,我必须告知你所有可能性。”他转过身,从旁边的办公桌上拿起一只笔,轻轻点在片子上,“手术,风险极高,几乎不可能完全切除,因为它在生命中枢旁边。放疗和化疗,可以作为尝试性手段……但坦白说,对于你这种情况,更多是延缓,而非治愈。这个过程会很辛苦,而且,无法保证结果。”
……
见我沉默着,他语气稍微缓和些:“我的建议是,积极治疗,主要目标是减轻痛苦,提高……最后这段时间的生活质量。你还很年轻,我非常理解你想要奋力一搏的心情,所以,如果你坚持,我们可以探讨治疗方案,但你需要有心理准备……”
他说了很多话,大抵是想让我好受些。可对我而言,那一丝人道主义温情,远比简单的宣判更加令人窒息。
“我最多……还能活多久?”我问。
“积极治疗的话,可能……一年左右。个体会有差异。”
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和我乏味可陈的25年相比,短得像一声叹息。
……
回到散发着机油与汗臭的厂区宿舍,我倒在吱呀作响的铁架床上。天花板上那块顽固的霉斑,形状像极了我刚刚被宣判的人生。
闭上眼,往事渐渐浮现。那是父母还在身边的日子。
那时候的我,像是一只“金丝雀”被圈养。父母他们,用“理想生活”为我打造出一个“精致的笼子”。等我拼尽力气挣扎到“笼子”边缘,满身伤痕地以为即将触碰到那所谓的理想生活时,他们才轻描淡写地透露:其实家里有钱,我们只是想磨练你,想望子成龙!
真他妈的荒谬!我本该可以拥有更好的生活!
可笑的是,我从未有过怀疑他们的念头——他们表演的太过逼真。
那每天下班被汗水浸湿了的工衣,每天忙碌到十一二点才下班的身影,还有那一次又一次精心编织的谎言,都让我坚信,我才是家里的希望……
没有爱好,没有朋友,没有快乐,有的……只有那一本本永远看不完的书,做不完的作业。
单调而乏味的生活无比漫长……
……
终于,高中毕业后,我如愿以偿的考上了家喻户晓的大学……那本该是件令我高兴的事。
但是那天,在我拿到录取通知书,开心地把它递到父母面前时,得知了一切的真相——我的努力和付出其实没有太大意义……
在那之后的好几个月里,我成了一具行尸走肉,纵使有再多的零花钱,也填补不了我空虚的灵魂。
头部的钝痛阵阵袭来,像有根棍子在脑髓里不停搅拌,验证着医生的诊断。我蜷缩身体,忽然想起三个月前开始的失眠。那些漫长的夜,我躺在宿舍的铁架床上,听着工友们的鼾声,感受着颅内血管突突跳动。也许从那时起,癌细胞就已经悄然扎根——在我为了赶工期连续加班无数个小时后,在我为了省钱连续吃了一周泡面后。
它们像是我所有压抑情绪的具象化,终于在我的大脑里找到了最肥沃的土壤。
疼痛让我意识模糊,恍惚间,仿佛又重新回到了大学生活——那是我为数不多的快乐时光。
我认识了一群活泼的室友,他们给我的生活带来了些许色彩。在他们的推荐下,我爱上了动漫,爱上了来自不同故事的异世界生活。
在动漫的描述里,那是一个个无比鲜活的世界,庞大的世界观,充满自由的冒险生活,除了人类种族、还有精灵和龙,以及剑与魔法。于我而言,那些幻想出来的世界,就像沙漠旅人望着海市蜃楼里的绿洲,明知触不可及,却还是忍不住盯着那片光影,满是憧憬和向往。
那些在宿舍深夜,与志同道合的室友们热烈讨论奇幻设定的时刻;那些在游戏世界里并肩作战,感受着热血与羁绊的时刻……是我这苍白二十五年里,为数不多、真正感觉自己活着的瞬间。
……
即将毕业时,我没有顺应父母的要求读研,而是选择进厂——脱离他们的掌控。于是自那天起,我的世界只剩下流水线的轰鸣,和永远散发着机油味的工作服。
而现在,连这令人窒息的世界,我也即将失去……
我躺在床上似一滩烂泥,无声地笑了。与其在病床上被折磨得不成人形,耗尽父母本就因我而倍感失望的最后温情,不如……
我站起身,步履有些蹒跚地走向天台。
天台的风很大,吹得我单薄的工服猎猎作响。脚下的城市灯火缩成一片模糊的光晕,像极了奇幻小说里描述的、通往异世界的传送门。
我掏出手机,拨通了那两个几乎要从通讯录里消失的号码。
“爸,我得了脑癌……晚期。大概,还有一年。对不起……最后还是让你们失望了。”
“妈,我好累……如果,如果小时候你们能多听我说一句……如果毕业时你们能让我自己选一次……”
没有等待他们的回应,也无力去分辨电话那头是震惊、愤怒还是迟来的悲伤。一切,都不重要了。
我向前迈出一步。
失重的感觉很奇妙,风声在耳边呼啸,却又像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嘈杂而热烈的召唤。
神啊,如果你存在,请给我一次重来的机会。我不求力量,不求权柄,只求……能真正自由地呼吸一次。
我闭上眼睛,泪水被疾风带走。恍惚间,我仿佛真的看到了一个世界的倒影——茂密的、散发着荧光的森林,空气中跃动着奇幻的光粒……
呵,临死前的幻觉吗?
在意识彻底被黑暗吞噬的前一秒,父母撕心裂肺的哭喊和救护车的尖啸遥远得像是来自另一个维度。
然后,万籁俱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