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城另一端的猎人酒馆,夜色如稠墨般渗入房间。
塞拉菲娜猛地从床上坐起,胸膛剧烈起伏,冰冷的空气吸入肺中,却驱不散梦境里灼热的残像。
火焰——那是吞噬了记忆与安宁的永恒之火,在她的眼睑后方恣意燃烧。
父母扭曲的呼喊声、建筑崩塌的轰鸣、还有皮肤上仿佛从未褪去的焦灼感……
混乱中,唯有一双眼睛清晰得可怕:那是淬炼过的黄金般的色泽,冰冷,傲慢,浸透着非人的漠然。
那句低语,如同淬毒的荆棘,再次缠绕住她的心脏:
“等你长出像样的獠牙过后,再来找我……”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记闷锤,敲打在她灵魂最脆弱的部分。
愤怒——猩红、粘稠、近乎实质的怒火在她血管里奔涌,与那源自血脉的冰冷力量互相撕扯。
她闭上眼,纤长的手指死死攥紧胸前的衣料,直到骨节泛白。冷汗浸湿了单薄的睡衣,紧贴在背上,一片冰凉。
几番深呼吸后,眼底那抹因噩梦而失控的猩红才缓缓褪去,恢复成更为沉静的暗红色调。
她转过头,看向同屋的莉娜。
她的师姐显然也未能逃脱梦魇的追逐。
麦金色的长发散乱在枕头上,莉娜眉头紧锁,脑袋不安地在枕间来回转动,嘴唇翕动,发出模糊不清的呓语:
“别…别过来……别炸!黏糊糊的……好恶心……艾瑞姐……救我……”
断断续续的词汇拼凑出下水道里那可怖“缝合怪”的阴影。
与塞拉菲娜沉重暴烈的噩梦不同,莉娜的恐惧更偏向于直观的厌恶与无助,却同样真实而深刻。
看着师姐在梦中挣扎的模样,塞拉菲娜眼中残留的冰冷戾气悄然融化,被一种近乎温柔的无奈取代。
她轻手轻脚地掀开自己的被子,赤足踩在微凉的地板上,无声地走到莉娜床边。
窗外的微弱月光勾勒出莉娜不安的睡颜。
塞拉菲娜伸出手,动作极其轻柔地将被莉娜踢乱的被子重新拉好,仔细掖紧被角。
她的指尖拂过莉娜汗湿的额发,将那几缕凌乱的发丝轻轻拨到耳后。
也许是这细微的触碰带来了安心的讯号,也许是噩梦的高潮已然过去,莉娜紧蹙的眉头渐渐舒展开来,呼吸也慢慢变得悠长平稳。
她含糊地咕哝了一声,侧过身,蜷缩成一个更安稳的姿势,沉入了更深层的睡眠。
望着师姐恢复平静的睡脸,塞拉菲娜的唇角极轻微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容很淡,却瞬间柔和了她惯常清冷的面部线条,仿佛月光短暂地穿透了永夜冰层。这份宁静只属于此刻,也只展现给沉睡之人。
她直起身,没有再回到自己的床上。
睡意已被那场大火和那双金眸焚烧殆尽。
她踱步到窗边,轻轻推开一条缝隙。
深沉的夜色立刻涌入,带着罗迪泰克晚间特有的、混杂着煤烟与远处河流气息的微凉空气。
街道上空无一人,只有几盏煤气灯在远处闪烁着昏黄孤寂的光。
苍穹之上,浓云遮蔽了星月,只有最边缘处透出一点朦胧的灰白,预示长夜未尽。
塞拉菲娜环抱双臂,倚靠在窗棂旁。
暗红的眼眸望向无边无际的黑暗,眼底沉淀着复杂的思绪——未熄的怒火、深埋的痛楚、对自身血脉的憎恶与困惑,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对未来的迷茫。
指尖无意识地抚过腰间匕首冰冷的柄。猎人的武器,却无法斩杀梦魇,也无法斩断血脉的枷锁。
今晚,注定无眠了。
她就这么静静站着,如同一尊沉入夜色的雕像,等待着黎明,或者等待着内心风暴的平息。
远处的钟楼,传来一声悠远而空洞的报时钟响,更添了几分夜的漫长与寂寥。
艾瑞悄无声息地回到猎人酒馆时,木质楼梯只发出最轻微的吱呀声。
她手中握着那卷从混血酒馆换来的羊皮地图,指尖能感受到上面魔法印记残留的微弱凉意。
她没有直接回房,而是在二楼走廊略显昏暗的煤气灯下停住,背靠着墙壁,再次展开了地图。
昏黄的光线落在地图上那些用暗红与深褐色标记的点和线上。
“治安盲区,猎物丰沛,且不易引起广泛注意……果然是底层最直接的狩猎场。”
她指尖划过一片密集标记的贫民窟与旧城区,心中了然。
这些被贵族视为“野狗”的底层血族,欲望直白,行动粗糙,仰赖着主子对“小麻烦”的漠视而存活着。
视线移向标记着工厂与仓库的区域,袭击频率中等,但模式更隐蔽。
“中阶的‘工蜂’么?”
艾瑞若有所思。
他们汲取着工人健康但平凡的血液,行动时却多了层枷锁——必须考虑主人的利益与可能的视线。
比起肆无忌惮的底层,他们更像戴着镣铐的猎手。
而地图上少数几个被特殊金银双色纹章标注的、防卫森严的优雅宅邸区域,则一片空白,没有任何袭击标记。
“顶层……”
艾瑞眼中闪过一丝冷芒。
他们早已无需亲自踏入泥泞。血脉即是权柄,自有整个体系为他们筛选、奉上所需的一切。
绝对的权力带来绝对的安逸,也孕育着绝对腐朽的可能。
“规则……” 她轻轻卷起地图,望向窗外沉沉的夜色。
那禁止同类相食的铁律,与其说是道德禁忌,不如说是维系这套森严金字塔不至于从内部崩塌的脆弱保险丝。
吞噬同类、夺取力量——如此捷径,那些盘踞顶端的古老存在,当真不曾垂涎?
恐怕,不是不想,而是不能。或者说,不敢。
一旦有人撕开这道口子,脆弱的平衡将被彻底打破,随之而来的权力倾轧与血脉吞噬,其惨烈程度,恐怕远超人类历史上任何一场宫廷阴谋。
她正沉思着,敏锐的听觉却捕捉到走廊另一端极轻微的呼吸声——那不是睡眠中的绵长气息。
艾瑞收起地图,脚步无声地走向呼吸传来的方向。
在通往小露台的楼梯拐角处,她看到了那个倚窗而立的身影。
塞拉菲娜几乎在同时转过头,暗红的眸子里还残留着未及完全掩去的复杂情绪,以及一丝被惊扰的警觉。
在看到是艾瑞的瞬间,她的身体略微放松下来。
“导师。”她低声问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清晰。
“睡不着?”艾瑞走到她身旁,也看向窗外。这不是质问,只是平静的陈述。
塞拉菲娜沉默了片刻,没有否认。
“……想起了些旧事。”
她避开了具体内容,但紧握窗棂、指节微白的手透露了那并非愉快的回忆。
艾瑞没有追问,只是顺着她先前的目光望去,那里是城市贵族区的方向,隐约可见几座高耸尖顶的轮廓。
“你觉得,”艾瑞忽然开口,语气平淡得像在讨论天气,“血族那套‘血脉至上、不可僭越’的规则,真的牢不可破吗?”
塞拉菲娜身体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
她转过头,看向导师在昏暗光线下的侧脸。
“规则由强者制定,用以保护既得利益,并约束潜在的挑战者。”艾瑞继续说道,仿佛在自言自语,又仿佛在授课,“‘禁止同类相食’,听起来多么高尚,维护了族群的稳定。但你想过吗,塞拉菲娜?”
她转过头,目光平静却深邃地看向自己的学徒:“如果有一条隐秘的、被默许甚至被期待的道路,能让底层的‘野狗’通过弑杀主人,夺取血脉,最终‘转化’为新的纯血贵族……那么这条禁忌,究竟在禁止什么?又在默许什么?”
塞拉菲娜的呼吸微微屏住。
艾瑞的话像一把钥匙,猝不及防地试图撬动她心中某些锈蚀固结的部分。
“它禁止的,或许并非‘吞噬’本身,”艾瑞的声音很轻,却带着洞察的力度,“而是无序的、不受控制的吞噬。它默许的,则是在这套冰冷规则下,经过筛选的、‘合格’的晋升。最终,新的压迫者取代旧的,金字塔的结构毫发无伤,甚至因为注入了‘新鲜血液’——字面意义上的——而更加稳固。”
她顿了顿,目光重新投向夜色中贵族区的阴影。“所以,绝大部分通过这条血腥阶梯爬上去的混血儿或底层,最终都成为了他们曾经憎恶的模样。阶级的固化,从未改变,改变的只是坐在椅子上的人。”
露台上陷入短暂的寂静,只有远处隐约传来的夜风呜咽。
“那么……”塞拉菲娜的声音有些干涩,她似乎花了些力气才问出口,“打破它的方法……是什么?”
艾瑞看向她,没有直接回答,反而问道:“你觉得,那些制定规则、高高在上的古老血脉,他们之间就真的铁板一块,没人觊觎邻座的力量吗?”
塞拉菲娜眼中光芒微动。
“禁忌之所以是禁忌,正因为其诱惑难以抗拒。”艾瑞的嘴角似乎弯起一个极淡、几乎没有温度的弧度,“表面的平衡下,暗流从未停止涌动。他们只是缺乏一个……足够有吸引力的契机,或者,一个足以打破僵局的‘意外’。”
她将手中的羊皮地图轻轻放在露台的小木桌上。
“而我们猎人,有时候的工作,就是帮助创造一点‘意外’。”艾瑞拍了拍塞拉菲娜的肩膀,动作带着一贯的沉稳力量,“但前提是,猎手必须比猎物更冷静,看得更远。被怒火或恐惧驱使,只会成为别人棋盘上的棋子,或者……盛宴上的开胃菜。”
“休息吧,塞拉菲娜。”艾瑞最后说道,转身向走廊走去,“明天还有工作。有些问题,不需要一夜就想明白。但记住,你的獠牙长在哪里,由你自己决定。”
艾瑞的身影消失在楼梯转角。塞拉菲娜独自站在露台上,良久未动。
她低头看向桌上那张地图,又望向贵族区遥远的阴影,暗红的眼眸里,翻腾的迷雾似乎散去了一些,露出底下更为坚硬、也更为清晰的东西。
夜风拂过,带着凉意,也似乎吹散了盘踞心头的一部分梦魇。
她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拳头。
导师说得对。有些路,急不得。但有些方向,必须看清。
塞拉菲娜转身离去的背影在昏暗的走廊中显得格外挺直,却又透着一丝难以化解的孤执。
艾瑞目送着她,直到那抹身影消失在房门后,才几不可闻地轻叹一声。
刚才那番话,既是提醒,也是试探。
向那些盘踞在权力与血脉顶端的贵族复仇,力量是必不可少的通行证。
然而塞拉菲娜的情况……即便在光怪陆离的血族谱系中,也属罕见。
最开始艾瑞还觉得塞拉菲娜是一个人类,直到后来她主动向自己提及她才知道塞拉的父母有一方是吸血鬼。
大多数人类与血族的结合,要么诞下被视为“瑕疵品”的混血儿,要么孕育出纯粹的人类子嗣——后者在贵族眼中,不过是品质上乘、值得圈养品酌的“活体血酿”,终难逃被吞噬的命运。
但像塞拉这样,身为纯粹人类,体内却似乎蛰伏着某种与特定血族血脉紧密相连、甚至能产生共鸣与渴望的奇异特质……
艾瑞微微蹙眉。
这种情况,即便以她脑海中那份来自“前世”的、庞杂如百科全书般的“游戏”记忆,也找不到明确的答案。
关于这类存在能否通过某种血腥仪式或极端际遇,反向攫取、甚至“篡夺”纯血贵族的权能,那段记忆里只有一片语焉不详的迷雾,仿佛被刻意涂抹或彻底遗忘。
是疏忽,还是禁忌?
她无从得知。这条遍布荆棘与未知的险路,终究只能由塞拉菲娜自己去走、去闯。
艾瑞能做的,仅仅是在关键的岔路口点亮微光,在她被仇恨或迷茫吞噬时提供锚点,在她需要锤炼时递上合适的“磨刀石”。
引导,而非干涉;支撑,而非替代。这是她身为导师的界限。
至于复仇之路的尽头,是掌控力量后的释然,是被力量反噬的沉沦,还是达成目标后更深重的空虚……那都是塞拉菲娜自己必须面对和选择的结局。
艾瑞的职责,仅仅是将她淬炼得足够强大,足以走到那个终点,并且拥有做出选择的权利。
她收回目光,转身走向自己的房间。夜色尚浓,而明天,新的狩猎即将开始。
她能做的,就是确保她的学徒们,已做好了迎接风雨的准备。至于塞拉菲娜血脉中沉睡的答案,或许只有在直面那双金色眼眸时,才会真正揭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