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此同时，在工厂为高级技术人员预留的、条件稍好的宿舍区内，维罗妮卡正将自己浸入一个硕大的白瓷浴缸中。
温热的水流包裹住身体，洗去一日奔波沾染的工业尘嚣。
氤氲的蒸汽里，她白皙的肌肤透出淡淡的红润，栗色的长发湿漉漉地贴在颈侧与光滑的肩头。
她向后仰靠，闭上眼睛，脑海中却如同精密钟表般运转，复盘着白日里在工厂的所见所踪。
作为一名兼具机械师素养与猎人意识的探查者，踏入工厂的那一刻起，她的职业本能便已启动。
和艾瑞相似，她同样以惊人的速度摸清了工厂主体建筑的布局、通道网络与机械阵列的分布。
她的目光也如同探针，细致地扫过那些阳光难以触及的角落——堆积如山的废弃零件后、轰鸣锅炉投下的深沉阴影里、错综管道交织形成的视觉死角……
“结构对称，但第三车间的通风管道布局与图纸标注有毫米级偏差，像是后期改造过……西北角原料仓库的备用排气口，栅栏有近期非正常磨损的痕迹……” 她无声地梳理着细节。
但与艾瑞依赖超凡感知不同，维罗妮卡无法嗅出血族特有的冰冷气息。她的警惕，更多投注在工厂里活动的人身上。
“最高明的伪装，往往就藏在最显眼的地方。” 她想起某本猎魔典籍上的话，指尖无意识地划过浴缸边缘。
吸血鬼在克制住本能时，与常人几乎无异。
苍白的肤色可以归咎于疾病或不见阳光，异于常人的敏捷与力量也能找到其他借口。
唯有在獠牙毕露、红眸闪现的狩猎瞬间，那非人的本质才会彻底暴露。
“流水线上的工头，眼神是否过于锐利，扫视工人时不像在看下属，更像在审视……食物？”
“那个总是独自在休息时间检修偏远管道的维修工，他的工具箱里，会不会除了扳手，还有别的东西？”
“甚至……那些被雇佣来的猎人、佣兵当中，会不会就有‘东西’混迹其中，享受着双重伪装带来的便利？”
水面微微晃动，映出她蹙眉沉思的面容。
优越的家境与教育并未消磨掉她在危险行业中学到的第一课：
轻易的信任等于自杀。
尤其是在面对能够完美模拟人类的敌人时。
然而现实的问题是——她需要帮手。
“独狼或许潇洒，但在猎杀同样擅长隐匿、且可能拥有同伙的吸血鬼时，孤军深入是愚蠢的。”
她对自己有着清晰的认知，碧绿的眼眸在蒸汽中显得格外清醒。
她的机械装备能提供强大的火力和支援，但在近距离应变、情报交叉验证、乃至简单的后背警戒上，一个可靠的团队能极大提升生存率。
可信任谁？
在这吸血鬼可能潜伏于任何角落的工厂区，在没有确凿证据之前，每个人都戴着嫌疑的面具。
你无法预知，此刻并肩行走的同伴，下一刻是否会对你露出森白的獠牙。
“这是留下来的第二个难题……” 她喃喃自语，声音在空旷的浴室里显得很轻。
不由自主地，脑海中浮现出白天擦肩而过的那三个人影——艾瑞，以及她身边那两个装备奇特的年轻女孩。
艾瑞在酒馆里那副“避之不及”的安静模样，那两个女孩手中明显超出其经济实力和技术背景的改装武器……
维罗妮卡从水中抬起一只手，水滴沿着手臂滑落。
她看着自己掌心因为常年摆弄工具而留下的薄茧。
“那个叫艾瑞的猎人……反应很奇怪。不是畏惧，更像是……纯粹的怕麻烦？” 她思索着， “但她能带着两个明显是学徒的姑娘接这种任务，本身应该有点实力。而且她们在巡逻，目标一致……最重要的是，她们看起来是‘干净’的团队，没有其他猎人圈子那种复杂的牵扯。”
利弊在脑中飞速权衡。
主动接触外来者可能存在风险，但也可能打破本地可能存在的、她尚未察觉的微妙平衡或潜在勾结。
“或许……可以试探性地接触一下？” 她望着水中自己晃动的倒影，那双遗传自母亲的碧绿眼眸里，逐渐凝聚起一抹决断的光芒。“以‘交流工厂机械结构情报’或者‘探讨设备维护难题’的名义？毕竟，我也是个‘机械师’嘛……”
一个初步的计划，在这氤氲的蒸汽与水声中，逐渐成形。
维罗妮卡深吸一口气，将整个身体沉入水中，几秒后才哗啦一声破水而出，甩了甩湿发，脸上的犹豫已被某种跃跃欲试的探究欲取代。
明天，或许该换个方式“偶遇”了。
第二天清晨，工业区尚未完全苏醒，薄雾与煤烟混杂的空气中，艾瑞已经带着莉娜和塞拉来到了废料堆积场边缘。
莉娜揉着惺忪睡眼，看着眼前熟悉的“垃圾山”，打了个哈欠：“艾瑞姐，咱们这么早又来淘宝啊？我昨天梦见的可都是齿轮和气压表……”她语气里带着对新知识既期待又有点头疼的矛盾。
塞拉菲娜则沉默地观察着四周，晨间的冷冽让她更加清醒，手习惯性地按在腰间的武器上，即使那是训练期间并不需要佩戴的。
“今天不教新理论。”艾瑞的声音打断了两人的思绪。
她脚步不停，径直走向堆积场深处，目光精准地锁定在几盘缠绕在一起、沾满油污的粗重铁链上。
她弯下腰，毫不费力地将它们拖拽出来，金属摩擦地面发出刺耳的哗啦声。
在两人略带困惑的注视下，艾瑞利落地将铁链一端固定在她早已准备好的几个废弃货车轮胎上，另一端则用牢固的活扣，分别系在了莉娜和塞拉的腰间皮带上。
“艾、艾瑞姐？”莉娜低头看着腰上沉甸甸、冰凉凉的铁链，又看了看身后那几个硕大的轮胎，心里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这是……新的机械臂力训练？要我们拉着这玩意儿拆零件吗？”
塞拉菲娜没有说话，只是伸手掂了掂铁链的重量，又回头看了看轮胎的尺寸，暗红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是接受挑战的平静。
“不。”艾瑞系好最后一个锁扣，直起身，拍了拍手上的铁锈，“这是今天的热身——负重耐力训练。和以前在野外不同，这次我全程陪跑。” 她的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意味。
说完，她走向另一边。那里堆叠着的轮胎数量，让莉娜瞬间瞪大了眼睛——足足是她们两人加起来的三倍还多！
艾瑞同样用更粗的铁链将它们串联、固定，然后轻描淡写地将铁链缠绕在自己腰间和肩头。
她转过身，晨光勾勒出她背负着的那座“轮胎小山”的夸张轮廓，以及她依旧挺直如松的脊背。
她看着两个学徒，指了指自己身后，又指了指她们身后，眼神平静：
“为师已经表态了。现在，看你们的。”
那意思再明白不过——我都这样了，你们好意思偷懒？
莉娜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看着艾瑞身后那堆叠得比人头还高的轮胎群，再看看自己身后“仅仅”三个轮胎，感觉腿肚子有点发软。“艾瑞姐……您身后那个……是给蒸汽机车用的吧？我们这……”
“少废话，跟上。”艾瑞已经调整好呼吸，迈开了步子。起步并不快，但异常稳定。
莉娜和塞拉不敢再耽搁，咬紧牙关，拖动沉重的轮胎，跟了上去。
铁链绷直，轮胎与粗糙地面摩擦，发出沉闷而持续的隆隆声，在清晨寂静的厂区边缘回荡。
令人震惊的是，即便背负着数倍于学徒的负重，艾瑞的步伐依然稳健有力，甚至逐渐加速。
她并非直线奔跑，而是带着她们穿梭在厂区外围的砂石路、坡道和废弃的铁轨枕木之间，变换着节奏和地形。
她背上那堆轮胎仿佛轻若无物，而她那身日常穿着的猎装与内置甲片，其重量据莉娜私下估算绝不亚于四套重型板甲，此刻却丝毫没影响她的敏捷，甚至连呼吸都依旧平稳悠长，仿佛只是在晨间散步。
“哈啊……哈啊……”莉娜很快就开始气喘吁吁，肺部火烧火燎，腿像灌了铅。
她看着前方艾瑞那仿佛不知疲倦的背影，又瞥了眼身旁虽然也额头见汗、却依然努力调整步伐、紧抿嘴唇坚持的塞拉，内心疯狂吐槽：
【艾瑞姐她……真的还是人类吗？！这体能也太犯规了！】
塞拉菲娜同样在心中衡量着。导师背负的绝对重量、表现出的轻松姿态，以及对复杂地形的完美适应，都远远超出了她对“顶尖猎人”体能的原有认知。
这不仅仅是强壮，更像是一种对自身重量、力量、平衡达到了不可思议掌控境界的体现。
她将这份震撼转化为更专注的模仿，仔细观察艾瑞踩踏的落点、重心转换的时机、呼吸的韵律。
“调整呼吸，莉娜！三步一吸，两步一呼！用腰部和大腿发力，别光靠小腿硬拽！”艾瑞的声音从前传来，清晰稳定，甚至还带着点督导的严厉，“塞拉，注意你左后方轮胎的轨迹，它老是蹭到同一个点，说明你左右发力不均衡！”
训练在继续，沉重的脚步声与喘息声交织。
阳光渐渐驱散晨雾，照亮了三个在工业巨兽阴影下拉练的身影，以及她们身后那几道深深浅浅、蜿蜒向前的轮胎辙印。
怀疑归怀疑，但导师以身作则带来的压迫感和示范效应，让莉娜和塞拉只能压下心中的惊骇，拼尽全力跟上那道似乎永远无法企及的背影。
而她们未曾注意到，在远处某个高耸的冷却塔检修平台上，一个举着黄铜望远镜的身影，正静静地将这一幕收入眼底。
维罗妮卡·夏刻曼放下望远镜，碧绿的眼眸中，兴趣与评估的光芒更加浓烈了。
透过黄铜望远镜清晰聚焦的镜片，维罗妮卡将远处那堪称“残酷”又透着奇异章法的训练场景尽收眼底。
艾瑞背负着夸张的负重却步履如风，精准地点出两个学徒每个细微的错误，那份举重若轻的体能掌控和教学时的全神贯注，让维罗妮卡碧绿的眼眸微微眯起，兴趣如同被拨动的齿轮，越转越深。
“哼……有意思。” 她放下望远镜，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金属镜筒上轻轻敲击，发出细微的嗒嗒声。“这样的导师，在猎人堆里可真是稀罕物。”
她见识过太多猎人了。
绝大多数，不过是追逐赏金的鬣狗，或是被各种私人欲望驱动的独狼。
他们或许会带上几个“学徒”或“助手”，但那更多是出于实用的考量——让新手去探路、承担杂务、或者干脆当作吸引火力的廉价诱饵。
所谓的“培养”，往往只是最基础生存技能的粗暴灌输，本质上是一场冷酷的筛选：
跟得上、活得下来，就算你“出师”；跟不上？那不过是委托报告中一句轻描淡写的“减员”，甚至无人记得名字。
“消耗品……那些家伙眼里的学徒，连工具都算不上，只是更廉价的消耗品罢了。”
维罗妮卡低声自语，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讥诮与厌倦。
她家族工坊里的精密器械都比那些人更受珍视。
但艾瑞截然不同。
她在执行委托的紧张间隙，依然系统地传授知识；在确保巡逻任务的同时，不惜耗费自身体能，以近乎“自虐”的示范来夯实学徒的基础。
这不是敷衍了事的“别拖后腿”，而是真正着眼于长远成长的培育。
“以身作则……不止是说说而已。”
维罗妮卡回想起艾瑞背上那座轮胎山，以及她始终平稳的呼吸和清晰的指令。
“甚至比猎人学院里那些拿着固定薪饷、照本宣科的教官更尽职尽责。那些家伙可不会陪着学员在泥地里打滚，更不会把自己压得比学员还重。”
这种反差，让维罗妮卡不由得对艾瑞高看了一眼。
强大的实力或许能赢得畏惧或羡慕，但这种贯穿在行动中的责任感与投入度，折射出的是一种更为稀缺的品质。
它意味着一定的原则性，意味着对“导师”身份的认同，或许……也意味着更低的背后捅刀子的概率，在猎人这行里，这已经是极高的褒奖了。
“至少目前看来，她的品性和做事方式，值得初步的信任评估。”
维罗妮卡倚靠在冷却塔冰冷的金属护栏上，晨风吹动她的发梢。
“合作的基础，不仅仅是目标一致，更要看合作伙伴是否可靠。她对待学徒的态度，某种程度上反映了她的行事底线。”
一个能与艾瑞团队建立联系的念头，在她心中变得越发清晰和具有吸引力。
她们在明处巡逻，自己在暗处观察，如果能共享情报、协同行动，对付那些狡猾的“中层亲戚”无疑会事半功倍。
艾瑞展现出的战术思维和教学能力，也暗示她绝非莽夫，应该能理解合作的价值。
然而，问题随之而来——
“可是……该用什么理由去接近？” 维罗妮卡蹙起秀气的眉毛，指尖抵着下巴。
直接上前说“我们一起打吸血鬼吧”？太过突兀，也容易引起警惕，自己这身打扮和气质，怎么看都不像为生计奔波、会轻易与人组队的普通猎人。
“机械师的身份……是个切入点。” 她思忖着。
白天在工厂里，自己是以“维护工程师”的名义活动的。
或许可以借口讨论某处复杂的管道布局、某个难以诊断的设备故障，自然而然地与同样在熟悉环境的艾瑞团队产生交集。
“或者……从她们那两件特别的改装武器入手？” 维罗妮卡想起莉娜的蒸汽连弩和塞拉的链锯剑。
作为一个技术痴迷者，对罕见装备表现出专业兴趣，是合情合理的搭讪理由。
可以请教哪怕只是假装、可以交流技术细节，慢慢建立起技术层面的对话，再视情况引导向更深层的合作话题。
“不能太刻意，也不能太被动。” 她下定决心。
机会需要创造，也需要等待。
艾瑞团队显然有自己的训练和巡逻节奏，贸然打扰只会适得其反。
她再次举起望远镜，看到远处的训练似乎告一段落，艾瑞正在帮气喘吁吁的莉娜解开腰间的铁链，塞拉则默默擦拭着汗水，但眼神依旧追随着导师的动作。
“先观察，找机会。最好是在她们遇到某个‘技术性难题’，或者巡逻到‘我负责维护’的区域时……” 维罗妮卡收起望远镜，嘴角弯起一个细微的、带着点谋划意味的弧度。“毕竟，一个优秀的机械师，总是乐于为遇到麻烦的‘客户’提供‘专业建议’的，不是吗？”
她转身离开平台，靴子踩在铁制楼梯上发出规律的声响，心中已经开始构思几个“偶遇”的场景和开场白。
与艾瑞接触的念头，已经从模糊的意向，变成了有待执行的具体计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