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的一天伊始,晨光尚未完全驱散酒馆内的昏沉。
艾瑞早早起身,仔细检查并整理好随身装备,将一切安排妥当后,她走下楼梯,打算与吧台后的调酒师敲定今日的委托细节。
然而,刚踏入一层大堂,她便察觉气氛有些不同寻常。
调酒师德莱利如往常一样站在吧台后,但她的对面,正站着一位与这间略显古旧的猎人酒馆格格不入的访客。
那是一位看起来十分年轻的女孩,约莫十八九岁的模样,一身精心改造、极具功能性的蒸汽朋克风格装束:
棕色皮质护具上镶嵌着黄铜齿轮与细密管线,腰侧悬挂着多用途工具带与一柄造型精巧、似乎可折叠的机械扳手。
一头栗色长发被利落地扎成高马尾,随着她激动的动作在脑后轻晃。
她有一双碧绿清澈的眼眸,此刻正燃着明显的怒火,直直瞪视着面前的调酒师。
从她装备上几乎不见磨损的保养油光、工具摆放的严谨顺序,以及手指关节处若隐若现的细小油渍与薄茧。
艾瑞迅速判断出——这是一位技艺精湛、且对自己工具极为爱惜的优秀机械师。
此刻,这位大小姐模样的机械师正与德莱利进行着一场显然不太愉快的“理论”。
“我再说最后一次,夏刻曼小姐,”德莱利的声音依旧平稳,但她那惯常淡漠严肃的脸上,此刻却难得浮现出一丝清晰的无奈,“这个委托,不在您当前可接取的范围之内。”
“凭什么!”被称为夏刻曼小姐的女孩猛地提高音量,手指不甚礼貌地虚点了下德莱利身后的委托板,“我亲眼看见!你把同危险等级、同报酬档位的委托,签给了另一个也是白银阶的猎人!为什么到我这里就不行?”
她碧绿的眼睛里写满了不甘与怀疑,“是不是我家老头子又偷偷给你塞好处了?他就想把我困在工坊里摆弄那些无聊的初级构件!”
德莱利沉默了。
她没有立刻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那抹无奈似乎更深了些。这种沉默在维罗妮卡眼中无异于默认。
“他给了你多少?德莱利,”维罗妮卡深吸一口气,双手抱胸,下巴微扬,试图拿出谈判的姿态,“告诉我。无论老头子出了什么价,我——维罗妮卡·夏刻曼——都可以拿出更多!这个委托,我必须接!”
“哈……”德莱利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抬手揉了揉眉心,“维罗妮卡大小姐……这真的不是钱的问题。”
她的目光越过女孩的肩膀,恰好看到了楼梯口驻足观望的艾瑞,脸上的表情迅速收敛,恢复了平日的职业性正经。
维罗妮卡敏锐地察觉到德莱利目光的转移,也立刻循着视线回过头。
两人的目光同时落在了艾瑞身上。
艾瑞瞬间成为了视线的焦点。
在那位大小姐灼灼的审视和调酒师平静的注视下,她顿了顿,才语气如常地开口:
“额……早上好?”
她的声音打破了略显僵持的气氛,但也将自己完全置于了这场小小纷争的边缘。
艾瑞的到来像一块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微妙地改变了空气的张力。
维罗妮卡显然注意到了这位新出现的猎人,她稍稍收敛了些外放的气焰,但那张姣好而年轻的脸庞上,不甘与倔强依旧清晰可见,下巴微扬,仿佛一只竖起翎羽、不肯轻易服输的雀鸟。
艾瑞将这一切收入眼底,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她刻意放轻了脚步,近乎蹑手蹑脚地挪到吧台边,动作间带着几分不想惊扰任何人的谨慎。
她快速瞥了维罗妮卡一眼,那眼神与其说是打量,不如说是对“麻烦潜在源”的快速评估。
确认暂时不会引火烧身后,她才转向德莱利,压低了些声音:
“早上好,麻烦给我看看今天合适的委托。”
她的语气平静如常,却透着明确的界限感——她只是来接任务,无意介入任何纷争。
然而,这番过于“安静”和“回避”的姿态,落在本就因被区别对待而敏感气恼的维罗妮卡眼里,却完全变了味。
【什么意思?】
维罗妮卡碧绿的眸子盯着艾瑞看似“畏缩”的动作,心头那股火气非但没消,反而蹭地又冒了起来,混杂进一丝被轻视的委屈。
【我是什么洪水猛兽吗?需要这么小心翼翼地躲着?】 她咬了咬下唇,看着艾瑞拿到委托后便迅速走到角落座位、低头研读、仿佛当她不存在的样子,更是不满地从鼻子里轻轻“哼”了一声。
【又是一个!】
她在心里愤愤地给艾瑞贴上了标签,【看我是个年轻姑娘,又是个所谓的‘大小姐’,就觉得我娇生惯养、不堪大用,连话都懒得跟我说,生怕沾上麻烦似的!势利眼!跟那些只认钱和资历的老油条没什么两样!】
认定了艾瑞也是那种“见人下菜碟”的猎人,维罗妮卡赌气般猛地转回身,不再看那个角落,重新将火力集中向德莱利,只是语气比刚才更冲了些,带着点迁怒的意味:
“行了!那个不让接,那总得有我能接的吧?德莱利,把白银阶里最难、报酬最高的委托清单给我看看!我就不信,全都‘不合适’!”
她特意提高了音量,似乎不仅是说给德莱利听,也想让角落里那个“势利眼”猎人听听——她维罗妮卡·夏刻曼,可不是什么需要被特殊照顾、只能接些简单任务的绣花枕头!
德莱利眼中闪过一丝了然的微光,似乎对这位大小姐的脾气早已习惯。
她没说什么,只是依言从柜台下抽出另一卷羊皮纸,徐徐展开,上面罗列着数条标记为白银级但备注了“高难度”或“情况复杂”的委托。
维罗妮卡立刻凑上前,碧绿的眼睛锐利地扫过每条信息,手指无意识地点着柜台边缘,发出轻微的哒哒声,像是在心里快速权衡计算。
她完全沉浸在了用自己的方式证明自己的世界里,暂时将刚才对艾瑞的那点不快抛在了脑后——或者说,转化为了更强烈的、想要接下一条漂亮委托来证明自己的动力。
角落里的艾瑞,似乎对这边重新升温的“讨价还价”毫无所觉,只是专注地看着自己手中的委托书,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又迅速抚平。
艾瑞的目光落在委托书的详细条款上,心中轻轻松了口气。
总算不再是幽闭污秽的下水道了。
委托内容明确写着:前往罗迪泰克工业区进行为期一个月的定期巡逻安保工作。
括号里还附有一行小字:若能提前查明并解决吸血鬼侵扰的源头,可提前结束委托并获得全额报酬。
近来工业区频发的吸血鬼袭击事件,显然已让那些工厂主们焦头烂额,不得不掏出真金白银,雇佣猎人和佣兵来守护他们的资产与劳动力。
然而,即使加强了戒备,工人失踪的阴影仍未散去,说明问题比表面看到的更棘手。
她的视线移向报酬栏,微微挑眉。
一个月,五十枚金币。
这确实是一笔相当丰厚的酬劳,足以支撑一个普通家庭一年优渥的生活还能留下一笔存款,而对于需要不断维护、升级昂贵武器装备的猎人而言,这也无疑是一笔能缓解不少压力的资金。
这大概是她接过的委托中,酬金最为慷慨的一笔了。
“看来工厂主们这次是真的下了血本。”她低声自语,将委托书轻轻放在桌上,抬头望向阁楼方向。
恰在此时,莉娜睡眼惺忪地出现在楼梯口,一头麦金色的长发有些蓬乱,眼下带着明显的淡青色阴影。
她慢吞吞地挪下来,身后跟着神色平静、衣着整齐的塞拉菲娜。
两人自然而然地坐到艾瑞对面,餐桌上早已摆好了简单的早餐——黑面包、煎培根、豆子汤和热咖啡。
莉娜重重地叹了口气,几乎是瘫在椅子上,拿起面包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盘子。
“我昨晚又梦见那个……那个东西了,”她声音闷闷的,带着没睡好的沙哑。
“黏糊糊的,还会爆炸……到处都是碎块和……呃!”她打了个寒颤,显然回忆让她胃口全无。“艾瑞姐,我觉得下水道的阴影要跟我一辈子了。”
塞拉菲娜安静地吃着她的那份,动作斯文。
她昨夜醒来后便再未入睡,但比起被噩梦反复侵扰的莉娜,她此刻至少保持着表面的清醒与稳定。
听到莉娜的抱怨,她只是抬眼看了看,没说什么。
艾瑞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看着莉娜崩溃的小脸,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调侃的弧度。“想开点,莉娜。”
她的语气轻松,甚至有些玩笑的意味,“至少这次不用钻下水道了。而且,以我的经验来看,你遇到的那只‘缝合怪’,在猎人生涯可能遭遇的‘埋汰玩意儿’里,恐怕还排不上前三。”
“什……什么?!”莉娜猛地抬起头,眼睛瞪得滚圆,手里的面包差点掉进汤里,“还、还有比那更恶心的东西?不是吧艾瑞姐!您这是安慰我还是打击我啊!”
她看起来更崩溃了,仿佛某种关于世界好歹应该有点底线的脆弱幻想正在破灭。
看着师姐瞬间垮掉的表情和难以置信的眼神,一旁安静用餐的塞拉菲娜,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弯了一下。
那笑意很浅,却瞬间柔和了她平日略显清冷的面容。
她没有加入对话,只是伸出手,轻轻拍了拍莉娜的后背,动作带着无声的安抚。
艾瑞看着两个学徒截然不同的反应,眼中掠过一丝了然。
她不再继续那个关于“更埋汰怪物”的话题,转而将那份委托书推到桌子中央。
“好了,抱怨时间结束。看看这个,我们接下来的工作。”她的声音恢复了平时的沉稳,“工业区巡逻,为期一个月,或者直到我们揪出藏在里面的‘老鼠’。报酬不错,环境嘛……至少比下水道强,有天花板,而且是地面以上。”
莉娜抽了抽鼻子,努力把注意力从可怕的想象中拉回来,凑过去看委托书。
塞拉菲娜也放下了餐具,目光落在那些条款上,暗红色的眼眸中神色专注,开始思考任务可能面临的真正挑战——那绝不仅仅是巡逻那么简单。
工业区复杂的环境、密集的人口、昼夜不停的噪音与雾气,都是吸血鬼绝佳的掩护。
而工人持续失踪,说明猎物的狡猾与贪婪,或许超出了常规巡逻所能应对的范畴。
早餐桌上,话题正式从昨夜的梦魇,转向了即将到来的、充满未知的白日狩猎。
而在吧台这边,维罗妮卡的注意力也被艾瑞那桌的动静隐隐牵动。
她尖尖的耳朵捕捉到了“工厂巡逻任务”这个关键词,碧绿的眼眸不由得瞥向角落,又迅速收回,落在自己手中那份被德莱利称为“高难度”的委托清单上。
越看,她越觉得心头憋闷。
什么高精度传动校准、老旧蒸汽核心维护、自动化流水线故障排查……
德莱利推给她的这些所谓“情况复杂”的委托,清一色全是机械维护类,而且所谓的“风险”和“难度”,几乎完全来源于委托人对设备的不了解和描述不清。
对她这位夏刻曼工坊出身的正统机械师而言,这类任务早已是烂熟于心的日常,根本谈不上任何挑战性或真正的冒险。
她再次抬头看向德莱利,对方依旧是一副公事公办、油盐不进的表情,那眼神分明在说:“你要的高难度白银委托,都在这儿了。接不接,是你的事。”
维罗妮卡咬了咬牙,发出一声极其不爽的轻啧。
她明白,这是老头子透过德莱利施加的软钉子,目的就是把她困在相对“安全”的技术活里。
‘行啊,’她心底那股叛逆劲儿彻底被激了上来, ‘德莱利,你不仁,就别怪我不义了。老头子想遥控我?门都没有!’
她的目光迅速扫过手中一份名为“第七齿轮铸造厂——生产机械周期性维护”的委托。
委托描述相当宽泛,只要求“确保主要生产线蒸汽动力单元及传动系统正常运行”,报酬按日结算,而最关键的是——没有明确标注委托期限。
一抹狡黠而叛逆的光芒在她碧绿的眼底闪过。
没有期限……就意味着理论上,只要设备需要“维护”,她就可以一直待在那儿。
而工厂区,不正是最近吸血鬼袭击事件频发、猎人聚集巡逻的热点区域吗?
‘哼,’维罗妮卡几乎能想象出父亲得知她跑到那种“危险”地方长期逗留时的表情,心中一阵快意,‘老头子,我想做什么,现在可还轮不到你全权管束!’
她迅速做出了决定,手指“啪”地一声点在那份维护委托上,声音故意提高了几分,带着一种“如你所愿”的赌气式坦然:“就这个吧!第七齿轮铸造厂的维护委托,我接了!”
德莱利似乎并不意外她的选择,只是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里包含的东西有点复杂——有一丝了然,或许还有一丝几乎无法察觉的、近乎纵容的无奈。
她没再多说什么,只是利落地取出印章,在委托书上盖下确认的标记,将副本推给维罗妮卡。
“委托生效,夏刻曼小姐。请注意安全,按时……嗯,‘维护’。”德莱利在最后两个字上似乎有微不可查的停顿。
维罗妮卡抓起委托书副本,草草扫了一眼,便将它仔细折好,塞进自己腰间一个带有齿轮纹路的皮质工具包内。
她转身离开吧台,脚步轻快而坚定,路过艾瑞那桌时,眼角余光瞥见她们似乎已经用餐完毕,正在最后确认委托细节。
她没有停留,但心中已有了打算。
走出酒馆大门,清晨略带凉意的空气扑面而来。
维罗妮卡深吸一口气,拍了拍鼓鼓囊囊的工具包,嘴角扬起一抹充满斗志的弧度。
工厂区?巡逻任务?吸血鬼?
很好。这才是她维罗妮卡·夏刻曼期待的、摆脱家族束缚的、真正的“冒险”开端。至于期限?当然是她这位“维护工程师”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