夕阳将工业区的钢铁骨架染成赤铜色时,艾瑞带着莉娜与塞拉找到了一处废弃的组装场。
空旷的水泥地上散落着生锈的框架,远处高耸的冷却塔在暮色中沉默如巨兽。
她特意挑了几张废弃的厚钢板——每张都有近两指厚——将它们叠放在百米外的混凝土基座上。
“站到我身后,捂住耳朵。”艾瑞平静地嘱咐,自己则单膝跪地,将那杆刚刚诞生不久的高斯步枪稳稳托起。
枪身的蒸汽舱开始发出低沉的压力积蓄声,铜管微微发烫,枪管表面的电磁纹路则亮起幽蓝的微光。
没有火药引燃的爆鸣,没有呛人的硝烟。
她扣下扳机的瞬间,只听得一声短促而干净的嗡鸣——像琴弦被极度拉紧后骤然释放。空气中划过一道几乎看不见的透明涟漪。
下一秒,金属被撕裂的巨响从百米外炸开!
弹丸命中的刹那,叠在一起的钢板中央迸发出一团炽白的光点,随即被一个边缘熔化、规整得惊人的圆洞取代。
热熔的金属液如暗红色泪滴,沿着钢板边缘缓缓垂落,在水泥地上溅起细小的火花。
透过洞口,能清晰看见后方混凝土基座上留下的深刻凹痕,以及更远处围墙上震落的灰尘。
莉娜的欢呼声几乎与回响同时爆发:“太厉害了!艾瑞姐!我一定要学这个!这比那些砰砰冒烟的老式火枪帅多了!”
塞拉菲娜则安静地凝视着那个熔穿的洞口,红眸中掠过一丝了然。
她似乎早已习惯导师时常带来的、超出常理的“惊喜”,只是默默评估着这种武器在实战中可能的应用方式。
而在不远处的半截混凝土立柱后方,维罗妮卡·夏刻曼缓缓松开了不知何时紧捂在嘴上的手。
她的呼吸有些急促,护目镜后的眼睛死死盯着钢板上那个仍在散发余热的孔洞。
所有的猜测、所有的理论推演,在这一枪面前,被彻底锤进了现实的铁砧里。
“压缩蒸汽推进初速……电磁轨道加速至三倍音速以上……弹体材质至少是淬火合金……”
她无意识地低声复述着技术参数,每一个词都让她心脏收紧一分。
这不是图纸上的理想模型,而是真实存在、能够瞬间撕裂钢板的杀戮艺术品。
艾瑞的学识,已无需任何言语证明。
她低下头,手中那张羊皮设计图突然变得滚烫。
上面的每一个公式、每一条曲线,都与刚才那道撕裂钢铁的蓝光紧密相连。
真相如同一块炽热的金属,烙在她的求知欲上,滋滋作响。
可她的双脚却像被钉在原地。
贵族式的教养在胸腔里筑起高墙:艾瑞于她而言只是个陌生人,自己凭什么上前打扰?又凭什么指望对方会回应一个不请自来、暗中窥探之人的疑问?
更让她心头拧紧的是,她几乎可以肯定——艾瑞早就发现她了。
然而那个猎人没有驱逐,没有质问,甚至没有投来警告的一瞥。
她就那样默许了一个陌生人在阴影中,听完了整堂足以颠覆机械学认知的课程。
这种放任,比直接的拒绝更让维罗妮卡无所适从。
它像一种温和的俯视,又像一种笃定的期待,让她坚守的礼节与骄傲,在沸腾的好奇心面前显得如此笨拙而可笑。
“我到底……”她咬着下唇,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设计图边缘。
远处,艾瑞已站起身,正指着钢板上的弹孔向两位学徒讲解着弹道与材质硬度的关系,侧脸在夕阳余晖中显得平静而专注。
维罗妮卡最终还是没有迈出那一步。
她将设计图仔细卷好,藏进工具包的内层,最后深深望了那个身影一眼,转身悄无声息地没入逐渐浓重的暮色中。
但那张蓝图上的公式,以及今夜所见的那道蓝光,已像一枚精准的齿轮,嵌入了她生命的运转序列中。
有些疑问一旦种下,便注定会破土生长——无论她是否愿意承认,追寻艾瑞真相的轨迹,已经悄然启动。
但艾瑞对维罗妮卡会作何感想并不挂心。
她的目的简单而务实:给这位过分好奇的大小姐一点“值得钻研的东西”,好让她暂时安分下来。
一张蕴藏着超前技术的设计图,足以让任何真正的机械师沉迷数日乃至数周。
这总比被她像块甩不掉的炼金膏药般黏着,以至于在执行危险任务时平添变数要强得多。
“一举两得,”艾瑞在返回旅馆的路上,颇为满意地想着,“我真是个天才。”
她预计,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那位夏刻曼家的大小姐都会乖乖待在她的工坊里,对着那些公式和结构图绞尽脑汁,不会再有力气来跟踪或打扰自己。
然而,艾瑞低估了一点:对于一个自幼被优越条件供养、求知欲从未受过真正挫折的天才而言,一旦好奇心被点燃,那簇火苗就绝不会轻易熄灭,反而会因阻碍和神秘感而燃烧得更加炽烈。
当维罗妮卡怀揣着那份滚烫的蓝图,回到她在罗迪泰克城郊租下的私人工坊时,内心的波澜远比艾瑞想象的要汹涌得多。
这间工坊是她瞒着家族置办的秘密天地,里面堆满了从黑市淘来的精密仪器和实验材料,空气里常年弥漫着臭氧、机油和熔融金属的气息。
她反锁上门,将外界一切隔绝。
只有在这里,她才能完全卸下“夏刻曼大小姐”的端庄面具,变回那个对机械结构痴迷到废寝忘食的纯粹学徒。
小心地将蓝图展开,用磁石固定在墙上最大的软木板上。
幽蓝色的工坊照明灯下,那些线条与公式仿佛拥有了生命,在她眼前缓缓流动。
维罗妮卡褪去装饰性的外套,摘下繁复的发饰,栗色长发随意披散下来。
她换上一件沾满油污的皮质围裙,戴上厚实的防护手套,眼神已然不同——那是猎手锁定目标时的专注,是学者面对未知真理时的虔诚。
她首先做的不是动手,而是凝视。
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扫描仪,一寸寸掠过图纸的每一个细节。
大脑飞速运转,与她记忆中浩如烟海的机械学典籍、家族秘藏的手稿、乃至工匠协会内部的前沿报告进行比对。
越是深入,寒意越是顺着她的脊椎攀升。
“这个能量回路转换效率……理论极限值被突破了至少15%。”
“冷却液导管的布局……完全规避了湍流效应导致的局部过热,这是怎么计算出来的?”
“还有这个……这个耦合结构,它同时解决了共振衰减和魔力干涉两个难题?”
她声音发颤,一半源于震撼,一半源于兴奋。
图纸上每一个看似微小的设计选择,背后都蕴含着对物理法则和材料科学深刻到可怕的理解。
这绝非改良,而是在某个领域走到了时代的前沿,甚至更远。
维罗妮卡用力摇了摇头,试图甩开脑海中那个挥之不去的身影——艾瑞,那个谜一样的猎人。
她强迫自己将全部注意力集中在眼前的技术难题上。
“不想了……先验证,先理解这个。”她喃喃自语,仿佛在说服自己。
她转身扑向材料架,开始挑选合适的合金坯料,启动小型熔炉,校准车床。
齿轮的咬合声、切削金属的尖啸、熔炉的轰鸣再次充满工坊。
她试图用这种身体力行的、熟悉的劳作,来压抑内心那股对艾瑞本人愈发强烈的好奇。
用镊子夹起烧红的零件进行淬火时,她想起艾瑞稳定至极的手。
在计算磁场叠加公式时,她想起艾瑞授课时那种举重若轻的语气。
甚至在调试蒸汽压力阀的间隙,她都会恍惚觉得,那个穿着灰色大衣的身影就站在她身后,用平静的目光注视着她的操作。
“可恶……”维罗妮卡放下工具,有些烦躁地揉了揉太阳穴。
技术难题带来的兴奋,与对艾瑞身份的好奇,如同两股纠缠在一起的导线,在她心里短路,迸溅出难以忽视的火花。
她意识到,自己无法将技术与其创造者割裂开来。
理解这张蓝图,某种意义上就是在理解 艾瑞 这个人——她的思维模式、她的知识边界、她隐藏在那些简洁公式背后的、或许更加惊人的秘密。
一个没有姓氏、背景成谜,却掌握着颠覆性知识的存在。
艾瑞此刻或许正从容地规划着学徒们的下一阶段训练,满意于自己成功转移了“麻烦”。
她丝毫未曾察觉,自己那份“一举两得”的从容,正在一个被点燃了双重执念的天才心中,酝酿着怎样的风暴。
维罗妮卡·夏刻曼,夏刻曼家族百年一遇的机械天才,被家族寄予厚望的继承人,从未对任何事物产生过如此强烈且复杂的好奇。
这份好奇不再仅仅关乎技术,更关乎那个掌握着技术、却连完整名字都吝于透露的“人”。
她再次抬头,望向墙上的蓝图。图纸在灯光下静谧无声,却仿佛一道缓缓开启的门缝,门后是幽深未知的走廊,而走廊的尽头,站着那个谜一样的女猎人。
“艾瑞……”维罗妮卡轻声念出这个简短的名字,眼中熄灭不久的好奇之火,已然混杂了更多东西——挑战欲、探究欲,以及一丝连她自己都未完全察觉的、想要“破解”这个人的固执。
她不知道这张蓝图最终会引领她走向何方,也不知道自己对艾瑞的好奇最终会演变成什么。
但她清楚,这件事,绝不会如艾瑞所愿那般“就此了结”。
有些存在,一旦闯入你的视野,就再也无法轻易抹去。
如同精密钟表里一颗异质的齿轮,一旦嵌入,便会带动整个系统,走向无法预测的运转轨迹。
夜深了,维罗妮卡工坊的灯光却彻夜未熄。
敲打声、计算声、偶尔压抑不住的惊叹声,透过厚重的隔音墙隐隐传出,与罗迪泰克永不停歇的工业脉动融为一体。
或许艾瑞还不清楚,自己随手布下的一步闲棋,已在命运的棋盘上,激起了一连串她尚未听见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