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清晨，工业区的工厂宿舍在三人的朦胧睡意中苏醒。
一夜过去，除了夜班工人操作机械时传来的规律轰鸣与偶尔的金属撞击声外，并无异常。
这里的工人们严格实行昼夜轮班，蒸汽涡轮永不停歇——看来此地的管理者至少还保留着“让机器休息前先让人休息”的底线。
但也仅此而已了。
当艾瑞三人洗漱完毕走出宿舍时，工厂早已浸没在震耳欲聋的喧嚣中。
巨大的蒸汽涡轮在厂房深处隆隆转动，传动带拉扯着沉重的负载，空气中弥漫着机油、金属粉尘与汗水混合的浓重气息。
“我看这地方干净得很！哪有什么吸血鬼？”一个年轻猎人坐在工具箱上，满脸不耐地擦拭着自己的短铳，“要我说，就是那些躲在贫民窟的‘杂种’放出来的假消息，好让咱们白跑一趟，他们自己躲清闲！”
他身边几个同样年轻的猎人纷纷附和，抱怨声在机械噪音中时断时续。
他们装备精良，脸上带着未经足够磨难的新鲜锐气，却缺乏老猎人眼中那种沉淀下来的警觉。
而那些倚在墙边、或默默检查装备的年长猎人们，只是沉默地扫过这群抱怨的年轻人，目光偶尔在某些神态略显异样、或是下意识避开工厂某些角落的新人身上短暂停留，眼中闪过一丝了然。
真要这么容易被发现，吸血鬼早就被扫荡干净了。
一位头发花白的老猎人往烟斗里填着烟丝，无声地摇了摇头。
藏在人群里的那些‘贵族’，可比贫民窟里那些饿疯了的底层狡猾得多。
与其在这儿浪费口水，不如去把西区那几台故障的魔偶处理了——当然，这种枯燥的活儿，这些小子怕是瞧不上。
年轻的猎人确实拥有不错的实力，但在任何一个时代，急躁与轻敌都是猎人最致命的破绽。
老猎人们并不打算出言提醒——有些教训，必须亲身用鲜血去领悟。
每一条成长之路，都注定铺满前人或自己留下的伤疤。
艾瑞没有参与任何一边的议论。
她只是示意莉娜和塞拉菲娜跟上，三人安静地穿过喧闹的厂房，开始沿着既定的巡逻路线行进。
“艾瑞姐，我们不去排查工人吗？”莉娜压低声音问道，“吸血鬼可能会伪装成——”
“白天不会。”艾瑞的目光扫过一条昏暗的物料通道，“阳光会削弱他们的力量，也会让伪装更难维持。现在他们要么躲在绝对黑暗的角落，要么……就伪装得比人类还像人类。”
塞拉菲娜的视线落在通道深处一堆蒙尘的零件箱上：“那里有人近期移动过的痕迹。”
三人走近查看。
箱子被挪开过，后方墙壁与地板交界处，有一道不起眼的、似乎被锐物反复刮擦留下的浅痕。
艾瑞蹲下身，指尖轻触那道痕迹，沾起一点近乎黑色的细微粉末，在鼻尖前轻轻一嗅。
“铁锈、灰尘……还有极淡的血腥味。”她站起身，“不是新鲜血液，是那种……陈年的、近乎腐朽的气味。”
莉娜立刻握紧了腰间的武器：“吸血鬼的巢穴？”
“更可能是通道。”艾瑞环视四周，“工厂的地下结构远比我们看到得复杂。蒸汽管道、废水渠、废弃的旧线路……这些都是天然的隐蔽通道。”
她展开昨夜从酒馆获取的工业区地图，指尖划过几条用虚线标注的、代表地下管网的线路。“我们的任务不是硬闯，而是摸清他们的活动规律、可能的出入口，以及……”
她的目光投向厂房另一端，那几个仍在抱怨的年轻猎人。
“……确保某些过于自信的同行，不会在毫无准备的情况下，撞进不该去的地方。”
远处，蒸汽阀门的尖锐排气声撕裂空气，白雾喷涌。
在机械的咆哮与人类的喧哗之下，另一种更加古老而危险的脉动，正在这座钢铁森林的阴影深处，悄然搏动。
既然吸血鬼已经将此地标记为猎场或领地，那么他们的藏身之处绝不会远离这片区域——如同牧羊人总会守在羊圈附近。
有时，他们甚至会藏在最显眼的地方，在人类的眼皮底下从容潜伏。
当然，这对于人类而言是最佳的伪装，但在同族眼中，血脉所散发的气息却无法掩盖。
艾瑞悄然开启了【混血儿】血脉中属于血族分支的“同类感知”。
一瞬间，工厂环境的色彩在她眼中产生了微妙的变化：
空气中浮现出几道稀薄却清晰的气息轨迹，如同淡金色的丝线在灰尘与蒸汽间缓缓飘荡。
一周内至少有三位不同的吸血鬼来过这里。
她在心中默记。与贫民窟那些散发着腐败与廉价香料气味的底层不同，这些气息中夹杂着更醇厚的血液甜香，还混合着一丝机油的金属味与……金钱特有的铜臭。
标准答案已在眼前，但她不能直接告诉两位学徒。
“我的导师体内流淌着不止一种异族的血液”——这种解释带来的麻烦，远超过任务本身。
为了省事，艾瑞选择用最“人类”的方式来教学。
“注意看，”她从工具包中取出一支装着蓝色荧光液体的玻璃瓶，“这是‘幽光试剂’，对血液残留有高度敏感性，即使被擦拭或清洗过，只要时间不超过两周，仍会与血红蛋白产生反应。”
莉娜好奇地凑近：“会发光吗？”
“在黑暗中会。”艾瑞拧开瓶盖，将少许液体滴在方才发现刮痕的地面上，“通常用于罪案现场勘查，但对付那些会清理现场的‘优雅’猎物，同样有效。”
试剂触及地面的瞬间，几个极淡的蓝色光点幽幽亮起，勾勒出几处不规则的斑点轮廓。
塞拉菲娜立即单膝跪地，用放大镜仔细观察：“不是溅射状，是……滴落痕迹，而且被刻意抹散过。”
“很好。”艾瑞点头，内心却清楚——这些痕迹在她开启的感知视野中，根本是如同路标般显眼的猩红印记。
但她仍要引导学徒用人类的方式去发现：“顺着这个方向，注意地面缝隙和墙壁底部。”
接下来的半小时里，艾瑞的“教学”成了一场精心控制的表演。
她总会在莉娜或塞拉菲娜即将错过关键痕迹时，“恰好”提出该检查某处角落；或在她们困惑时，“无意”踢开一块遮挡视线的废料，露出下方更清晰的印记。
“艾瑞姐，这边墙缝里有反应！”莉娜在一条蒸汽管道后方喊道。
艾瑞走过去，看到试剂在金属管道与墙壁的夹缝中亮起一片巴掌大的光斑——在她感知中，那里简直像刚泼过一桶血般醒目。
“是栖息点。”塞拉菲娜冷静判断，用镊子从缝隙夹出一小片深色织物，“斗篷碎片，材质是上等的暗纹丝绸，边缘有手工刺绣。”
艾瑞接过碎片，指尖抚过那些精细的纹路。在她感知的视野里，这片布料上缠绕的金色气息最为浓郁，甚至带着一丝慵懒的傲慢。
“贵族”来视察过他的猎场。她几乎能想象出那个画面：一位衣着考究的血族，在深夜无人时漫步于自己的“牧场”，优雅地评估着牲口的数量与质量。
“接下来该怎么做，导师？”莉娜问道，眼中闪着跃跃欲试的光。
艾瑞收起试剂瓶，望向厂房深处那些轰鸣的机器与穿梭的工人。在她的感知视野里，几条金色气息的轨迹最终都消失在同一个方向——工厂地下层的旧锅炉房入口。
“记录所有痕迹的位置，绘制分布图。”她语气平静，“然后我们去查查，那些‘看不见的客人’，到底是通过什么方式，在白天也能自由出入这座钢铁牢笼。”
远处，又一批下夜班的工人拖着疲惫的步伐走向宿舍。阳光透过高高的天窗洒下，在布满油污的地面上切割出明亮的光斑。
在光与暗的交界处，猎人的课程仍在继续。而艾瑞必须维持的这场“人类式教学”，或许比她面对的真正吸血鬼，更需要小心翼翼的掌控。
就在众人专注搜寻线索时，一道异常明显的拖拽痕迹引起了她们的注意——它笔直地延伸至厂房侧壁上方的通风管道入口处。
塞拉菲娜率先指向那里：“导师，看那个栅栏。”
通风口的金属栅栏看似完好，但仔细观察便能发现，其中几条栏杆的连接处有细微的色差与崭新的焊接点，显然近期被拆卸后重新安装过。
莉娜踮起脚，用刀尖轻轻刮过栅栏边缘，带下一点暗褐色的碎屑。
“是血渍，”她将碎屑放在掌心，“已经氧化发黑，但时间不会超过一周。”
艾瑞走近，目测通风管道的口径：“宽度足够一个成年人匍匐通过。内部气流可以掩盖气味，噪声也能掩盖行动声——是个理想的隐蔽通道。”
看来，这里就是猎物们进出现场的门户之一。
锁定这一发现后，艾瑞立即带领两人展开系统性排查。
她们逐一检查工厂所有能与外界连通的通道：
高高的通风管道、深埋地下的排污口、以及——众人心照不宣却最不愿提及的——下水道检修井。
不出所料，这几处地点均发现了相似的血迹残留。
虽然痕迹被谨慎处理过，但在幽光试剂与猎人敏锐的观察下，依旧无所遁形。
“他们倒是不挑。”艾瑞蹲在下水道井盖边，略带嫌弃地记录着痕迹的形态，“工人的血液品质虽然比不上贵族或富商，但胜在身体健康、血气旺盛，比贫民窟里那些营养不良的平民强得多。”
塞拉菲娜补充道：“而且工厂人员流动性大，偶尔少一两个人，也容易被归咎于工伤或擅自离岗。”
“聪明，但不够彻底。”艾瑞用镊子从排污口边缘夹起一片几乎看不见的织物纤维，“他们懂得清理明显痕迹，却忽略了环境本身的‘记忆’——铁锈上的刮痕、管道内壁的磨损、甚至气流带出的细微气味。”
她站起身，环视这座轰鸣的钢铁森林：“没有完美的犯罪。只要行动过，就必然留下痕迹。区别只在于，猎人是否拥有足够敏锐的眼睛和足够的耐心去发现它们。”
随着调查推进，一张清晰的行动网络逐渐浮现。
三人将所有发现痕迹的位置标注在地图上，线条最终汇聚向几个关键区域：厂区西北角的旧仓库、毗邻蒸汽锅炉房的地下室入口，以及连接外部运河的废弃排水闸。
“今晚，”艾瑞折叠起地图，目光扫过两位学徒，“我们的巡逻重点就是这三个区域。吸血鬼喜欢在深夜至黎明前活动，那时工厂最安静，守卫也最疲惫。”
莉娜深吸一口气，握紧了手中的连弩：“终于要正面交手了吗？”
“未必。”艾瑞摇头，“今晚的目标是确认他们的行动规律、人数规模，以及是否有‘贵族’直接指挥。记住，我们不是来打草惊蛇的。”
塞拉菲娜已经检查了一遍随身装备：“需要布置警戒陷阱吗？”
“可以，但必须隐蔽。用绊线配合轻响铃，不要用爆炸物。”艾瑞看了看窗外逐渐西斜的日光，“现在先回住处休整，养足精神。今晚——可能会很漫长。”
工厂的汽笛在傍晚时分拉响，白班工人如潮水般退去，夜班者的脚步声逐渐填满车间。
在机器的轰鸣与灯火的明灭之间，一场属于暗夜的博弈，正悄然拉开序幕。
而猎人要做的，就是在黑暗完全降临之前，看清棋盘上每一枚棋子的位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