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轮班的猎人陆续返回宿舍休息,工厂的工人们也结束了白日的喧嚣——该回家的回家,该接班的接班。
厂区外围,煤气灯投下昏黄摇曳的光圈,雇佣兵们三人一组,踏着规律的步伐在划定区域内巡逻。
几名猎人或倚墙而立,或蹲在阴影里,就着冷水啃食硬邦邦的肉干充当夜宵。
有人神态放松,漫不经心地扫视着;
也有人眼神锐利如鹰,目光不断剖开黑暗,探寻着任何一丝不自然的动静。
警卫室内灯火通明,值班人员强打精神盯着监控玻璃——
他们只是普通守卫,没有对抗超自然生物的经验,因此即便困倦也不敢有丝毫懈怠。
与此同时,艾瑞、莉娜与塞拉菲娜已按照计划分头行动。
她们像无声的蜘蛛,在那些被标记出的、可能的吸血鬼出入口织网。
纤细的银丝被巧妙布设在通风栅栏边缘、管道拐角、排水口上方,末端连接着特制的闪光弹引信。
一旦被触碰,刺目的白光与尖锐的爆鸣将撕裂夜晚的伪装,不仅能为猎手指明目标,也能惊醒附近夜班的工人。
“西南角二号通风口,完成。”塞拉菲娜压低的声音通过便携通讯器传来,冷静而简短。
“北侧排污阀附近,陷阱就位。”莉娜的回应带着一丝紧绷的兴奋。
艾瑞检查完最后一个预设点——靠近废弃物料堆的下水道检修井。
“主入口区域覆盖完毕。”她回应道,目光却投向更深的阴影,“保持通讯畅通,按预定路线巡视。记住,我们的首要任务是预警和驱赶,遭遇时优先使用信号弹。”
三人随即散开,如同投入静湖的石子,沿着不同的弧线在厂区阴影中无声巡弋。
而她们并非黑暗中唯一的活动者。
在冷却水塔巨大的阴影与纵横交错的蒸汽管道构成的幽暗夹缝中,几道轮廓几乎融于黑暗的身影,正以极低的频率交换着信息。
他们的语言并非人类的音节,而是一种由气流摩擦、喉间震颤与意念碎片混合而成的低语,如同毒蛇在枯叶上滑行。
“嗅到了吗……那风中的……甘霖……” 一道沙哑如生锈齿轮摩擦的声音率先响起,带着难以抑制的渴求颤抖。
“何止是甘霖……是源泉……是未曾想象过的……纯粹……” 另一个较年轻、却更显贪婪的声音回应,猩红的眼眸在黑暗中明灭不定,死死盯着远处艾瑞巡逻的背影。“多种……古老血脉的协奏……完美的混酿……光是气味……就让我的獠牙在发烫……”
“闭嘴,蠢货!” 一个更阴沉、更威严的声音呵止,带着压抑的怒火与……不易察觉的恐惧。“控制你的本能!仔细分辨!那香气之下是什么!”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有管道中蒸汽偶尔泄漏的嘶嘶声。
“……银。还有……猎人的冷铁味。” 年轻的声音稍稍收敛,但渴望并未消退。“可她只有一个人……在远离同伴……”
“一个人?” 阴沉声音发出短促而讥讽的嗤笑,“看看她的步伐,看看她布设陷阱的手法。那是老练猎犬的从容,绝不是迷途的羔羊。她在引诱我们。”
“那又如何?” 沙哑声音争辩道,“如此珍馐近在咫尺……只要够快,在她发出信号前……”
“然后呢?” 阴沉声音骤然压得更低,却更显凌厉,“你以为吸食了那样的血液,还能像没事发生一样,继续躲在阴暗处舔舐工人的残羹冷炙?如此纯香,如此层次的血液精华,会在我们体内残留多久?一周?一个月?甚至更久!”
黑暗中传来几声不安的吞咽和衣物摩擦声。
“那些高高在上的‘老爷’们……” 阴沉声音继续,每个字都浸透着寒意,“他们的鼻子,对同族血液的变迁敏感得可怕。一旦被他们察觉,我们身上沾染了这种……这种明显不属于我们阶层配享的‘顶级佳酿’余韵……”
“他们会逼问来源……” 沙哑声音接道,语气已带上了惧意。
“逼问?” 阴沉声音冷笑,“那将是开始。他们会用尽一切手段,撬开我们的记忆,挖出每一个细节。而当他们得到想要的信息后……你以为等待我们的是痛快的灰烬?”
想象带来的恐惧如冰水浇下,让黑暗中的躁动平息了不少。
“阳光凌迟……” 年轻声音喃喃道,带着不自觉的战栗,“被缚在钟楼顶端,随着日升,一寸寸感受皮肉焦灼剥离,直至正午化为灰烬,整个过程清晰无比……”
“或是血脉诅咒……” 沙哑声音补充,仿佛亲身经历过那般痛苦,“被长老亲自施术,血液在体内沸腾逆流,渴望鲜血却无法吸食,每一刻都如同置身炼狱,求死不能……”
“还有地牢深处的‘静寂之棺’……永恒的黑暗与饥渴……”
“够了!” 阴沉声音低吼,制止了这场越来越令人绝望的列举。“都清醒点!那猎人的血是裹着蜜糖的砒霜,是贵族老爷们才有资格触碰的禁忌果实。我们若越界品尝,下场会比被猎人用银钉穿心凄惨百倍。”
沉默再次降临,但空气中弥漫的渴望并未消失,只是在恐惧的压制下扭曲、发酵,变成了一种更加阴暗、更加焦灼的觊觎。
几双猩红的眼睛依旧紧盯着艾瑞,目光在她脖颈、手腕等血管丰富的部位流连,却又忌惮地掠过她腰间的武器和可能隐藏的银质道具。
不能动……现在不能……
猎食者的耐心在欲望与理智间拉扯。
它们缩回更深的黑暗,猩红的眼眸却死死锁住那个身影,等待着一个瞬息即逝的机会:
等待她落单,等待她疲惫,等待她的注意力被其他事物分散……
它们等待机会。
艾瑞亦然。
她太清楚自己这身“百转之血”对吸血鬼意味着什么——那绝非普通的诱惑,而是足以让最矜持的“贵族”陷入疯狂的顶级盛宴。
即便只是随风飘散的微弱气息,也如同最精准的诱饵,能将这些藏身暗处的掠食者从巢穴中引出。
这也是她坚持分头行动的原因之一。
莉娜和塞拉菲娜的血液相对“普通”,不易引发过度强烈的觊觎。
而她自己……则是最好的诱饵,也是最危险的陷阱。
她看似专注地巡视着陷阱线路,实则全身感官早已提升至极致。
【混血儿】的感知能力如水纹般扩散,捕捉着黑暗中的每一丝异样凝视、每一次压抑的躁动。
她能感觉到那些目光,贪婪而谨慎,如同隔着橱窗凝视珠宝的窃贼。
‘来吧,’她心中冷静地低语,指尖轻轻拂过腰间一枚特制的银质弹丸,‘让我看看,今晚有哪些客人,按捺不住想赴这场……死亡晚宴。’
夜风吹过厂区高耸的烟囱,发出呜咽般的低鸣。
煤气灯的光晕在蒸汽余雾中晕开,将偌大的工厂切割成明暗交织的迷宫。
猎人在迷宫中织网,而嗜血的幽灵则在网外徘徊,双方都在等待——
等待黑夜彻底展露獠牙的那一刻。
而就在吸血鬼们欲望与恐惧拉锯的弦绷紧到极致时,艾瑞觉得,火候差不多了。
通过【混血儿】的敏锐感知,她能清晰地“听”到黑暗中那些躁动的心跳、压抑的喘息,以及贪婪气息如同沸水般翻涌的轨迹。
它们的位置,在精神视野中如同黑夜里的灯塔一样显眼。
但一个优秀的猎人,永远不会让猎物知道自己已被锁入准星。
真正的猎杀,应当如同命运开的一个残忍玩笑,悄无声息,且毫无预兆。
于是,她做了一件看似极其松懈、甚至有些业余的事。
艾瑞轻盈地跃上一截横亘的蒸汽管道,随意地坐了下来,将手中那杆高斯步枪横放膝头,借着远处煤气灯昏暗的光线,开始慢条斯理地“检查”起来。
她哼着不成调的小曲,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拂过枪身,偶尔还故意用靴跟轻轻磕碰身下的金属管壁,发出空洞的“咚、咚”声。
这姿态,活像一个无所事事、在夜间巡逻中偷闲摸鱼的年轻猎人。
“啧,”她忽然停下动作,皱起眉头,侧耳“聆听”着脚下管道深处隐约传来的、其实更多是她自己想象出来的窸窣声,用一种不大不小、恰好能被附近阴影捕捉到的音量抱怨道:“这破工厂的老鼠还真是烦人……没完没了的。”
这句话,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在下方不远处、一条并行但更隐蔽的检修管道内,气氛瞬间炸裂。
“白痴!他在干什么?!靠得太近了!” 那阴沉的声音在吸血鬼们专用的意念频道里近乎咆哮,充满了惊怒。
“他的欲望冲昏头了!气息完全暴露了!” 沙哑声音也焦急万分,“他想害死我们所有人吗?!”
然而,那个最年轻、也是最贪婪的吸血鬼,已经被近在咫尺的、无与伦比的血液醇香彻底吞噬了理智。
艾瑞那毫无防备的姿态,那近在咫尺的脖颈血管的微弱搏动声,如同魔鬼最后的耳语。
他再也无法忍耐,潜伏的身躯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肌肉贲张,獠牙尽露,准备从管道破损处暴起突袭——
就在他力量爆发的前一刹那!
“噗嗤!”
一声极其轻微、却冰冷刺骨的闷响。
一截闪耀着圣洁银光的细长剑刃,毫无征兆地、精准无比地,自上而下洞穿了厚重的管道钢板,如同热刀切入黄油,分毫不差地刺入了那只吸血鬼的心脏位置!
他甚至没来得及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
刺入心脏的银,对于吸血鬼而言是绝对的致命物。
他的身躯在瞬间僵直,眼中的猩红光芒急速黯淡,皮肤如同风化的沙雕般寸寸龟裂,化作细密的灰烬簌簌落下,只在管道内留下一具扭曲、苍白的非人骸骨。
整个致命过程,快得超出了其余吸血鬼的理解能力。
而管道上方,艾瑞在剑刃刺下的同时,脸上露出了一个极其“逼真”的、混合着惊讶与孩童般雀跃的表情。
她甚至“兴奋”地拍了拍手,声音清脆,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难以置信”:
“哎呀!好像刺中了什么?哇,我可真厉害!这手感……该不会是只超级大老鼠吧?”
她眨着眼睛,一脸无辜和好奇,仿佛真的只是一个碰巧用剑戳穿管道、并为自己的“准头”感到开心的年轻猎人。
这太过“巧合”的一幕,却让黑暗中所有幸存的吸血鬼,如坠冰窟,寒意从尾椎骨直冲天灵盖。
巧合?
那精准到恐怖的一剑,那洞穿钢板的时机和位置,那恰好针对心脏的致命攻击……这真的是一个无所事事的猎人,随手而为的“运气”?
如果不是巧合……
如果她从一开始就知道他们的存在……
如果她所有的松懈、抱怨、甚至坐下的位置,都是一场精心策划的、针对他们的冰冷表演……
那么,今晚他们就不是猎人,而是早已落入蛛网而不自知的飞蛾。
“走……立刻离开这里!” 阴沉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战栗,在频道中嘶吼,不再是警告,而是逃命的命令。“立刻!分散!不要回头!”
剩余的吸血鬼再也不敢有丝毫觊觎,贪婪被无边的恐惧彻底碾碎。
他们如同受惊的蝙蝠,以最快的速度、最隐蔽的方式,沿着错综复杂的管道和阴影,向着工厂外仓皇逃窜,恨不得立刻远离那个坐在管道上、笑容“天真”的恐怖存在。
希望那只是巧合?
不,他们内心深处最清醒的部分在尖叫:那绝不是巧合!他们今晚不仅与一场梦寐以求的盛宴擦肩而过,更是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差点连灰烬都无法留下。
艾瑞依旧坐在管道上,听着远处那几道仓皇远离的、细微到几乎无法察觉的破风声,嘴角那抹天真雀跃的笑容缓缓收敛,恢复成一贯的平静。
她收起银剑,轻轻拂去剑尖上沾染的一点点灰烬。
“老鼠……跑了呢。”她轻声自语,目光投向吸血鬼逃窜的方向,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丝毫意外。
猎人的耐心,永远会得到回报。
而最好的猎杀,往往是让猎物至死——甚至死后——都搞不清楚,自己究竟为何而死。
正如艾瑞所料,当管道内传来那声极其细微、却充满惊惶的急促移动声时,她知道,鱼儿已经彻底惊了,正慌不择路地冲向早已布下的罗网。
算算时间,莉娜和塞拉菲娜那边的布置也该完成了。
她选择单独行动,除了充当诱饵,另一个重要原因便是为两位学徒争取时间,让她们有足够的机会,在所有她预判的、吸血鬼可能选择的逃生路线上,巧妙地布下最后一道“欢迎礼”——那些特制的爆闪警示陷阱。
此刻,每一个通风出口、排污暗道、乃至连接外界的下水道岔口,恐怕都已悄然挂上了这份“惊喜”。
仓皇逃窜的吸血鬼,在极度恐惧与混乱中,哪里还顾得上仔细侦查?他们只想以最快速度逃离这个仿佛能看穿一切、微笑间便夺走同族性命的可怕猎人。
“砰——!嗤——!”
最先响起的并非一处。
几乎是同时,工厂东北角的通风管道外部、西侧围墙下的排水口、以及靠近旧仓库的一段地下管道出口处,接连爆开刺目欲盲的炽白光芒!
紧随其后的,是尖锐到足以撕裂耳膜的持续高频警报声,如同无数把音波利刃,狠狠搅动着夜晚的宁静。
“啊——!我的眼睛!”
“什么鬼东西?!”
黑暗中,传来非人的、饱含痛苦与愤怒的嘶嚎。
强光对于习惯黑暗的吸血鬼而言,不啻于一种酷刑。更致命的是,这巨大的动静如同往平静的湖面投入巨石。
“敌袭!!”
“东北角有情况!!”
“西边也有!拉警报!!”
工厂内外,原本有些松弛的警戒瞬间拉满!雇佣兵小队迅速转向,朝着闪光爆鸣的方向合围。
那些原本在啃肉干、抱怨无聊的猎人们,眼神骤然锐利,武器瞬间出鞘,如同嗅到血腥味的鲨鱼,从各个角落扑向事发地点。
最先赶到的一队雇佣兵,恰好迎面撞上一个刚从排水口冲出、正捂着眼睛痛苦低吼的身影。
手电筒的光柱交错扫过,清晰地照亮了那双在强光刺激下依旧残留着骇人猩红、却充满狂乱与暴戾的眼眸。
“吸——吸血鬼!在这里!!”一名年轻的雇佣兵嘶声大喊,声音因紧张而变调。
无需更多命令,训练有素的雇佣兵和随后赶到的猎人们,瞬间倾泻出狂风暴雨般的火力!
镀银的子弹、弩箭、夹杂着圣水溅射的破片,覆盖了那片区域。
“吼——!!”
陷入绝境的吸血鬼明白,伪装与隐匿已毫无意义。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一切,它们发出野兽般的咆哮,纷纷撕去了人类的皮囊。
肌肉膨胀撑裂衣物,皮肤变得苍白如尸,指骨伸长化为利爪,脊背弓起,犬齿暴突,呈现出半人半蝠的狰狞战斗形态——这是它们最原始、也最具威胁的姿态,为了活命,早已顾不得什么体面或隐藏。
困兽之斗,最为凶险。
银弹撕裂它们的躯体,圣水灼烧它们的皮肤,但濒死的疯狂也让它们的速度和力量提升到了极致。利爪扫过,带起腥风,钢铁护栏如同纸糊般被撕裂。
“塞拉!这边!”莉娜的声音在嘈杂中响起,她和塞拉菲娜随着人流赶到,迅速判断形势,找到了一个可以交叉火力支援的位置。
莉娜深吸一口气,举起她的改造手弩,虽然手指还有些微颤,但眼神已变得坚定。
塞拉菲娜更是早已拔剑在手,红眸在枪火闪烁中冷静地寻找着最佳的切入角度。
“自由开火!注意彼此掩护!别让它们冲进工人区域!”经验丰富的老猎人们大声指挥,组织起有效的防线。
战斗,在这蒸汽弥漫、火光与枪声交织的工业区夜幕下,轰然打响。
吸血鬼的嘶吼、猎人的怒吼、武器的咆哮、金属的碰撞、以及持续鸣响的刺耳警报,共同奏响了一曲血腥而激烈的生死交响。
而引发这一切的艾瑞,此刻才不紧不慢地从她所在的管道上站起身,拍了拍衣角的灰尘。
她居高临下地俯瞰着下方骤然爆发的混乱战场,目光平静地扫过那些在火力网中挣扎、反击的扭曲身影,最终落在自己两位学徒所在的方向,看到她们虽显紧张却已迅速进入战斗状态,眼中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认可。
“教学实践环节,”她低声自语,如同一位布置完考题后观察学生表现的导师,“现在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