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过仔细想来,眼下也确实没什么要紧事非得立刻去办。
两个学徒都还带着伤,需要静养恢复。
这期间,自己能做的无非是提前为下一次任务做些准备——补充必要的物资,检修装备,确保等她们能重新行动时,一切已就绪。
这么盘算着,艾瑞却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从前——游戏里的“从前”。
那时哪需要考虑这么多?
背包里药水充足、箭袋满当、装备耐久度亮绿,便能抬脚就走。
想去哪个地图,无非是点开传送阵或匹配队友,下一秒眼前景象就已切换。
风雪山巅、幽暗地窟、古战场遗迹……推门即达,仿佛整个世界不过是个任由驰骋的巨大游乐场。
可现在不同了。
她站在旅馆后巷略显潮湿的石板地上,晨间的薄雾尚未散尽,远处传来车轮轧过路面的辘辘声、商贩隐约的叫卖。
这是一个真实、沉重、有着明确物理规则与漫长距离的世界。
想去哪里,得买票,等车马,忍受颠簸的路途与无法预料的延误。
路上可能有劫匪,有恶劣天气,有盘查的卫兵,甚至可能还没抵达目的地,就已倒在某次突如其来的冲突里。
再也不能像游戏里那样,随心所欲地在各个地图间“打打闹闹”——死了,也不过是灰屏几秒,在营地重生点睁开眼,拍拍尘土,又是一条好汉。
如今每一次呼吸都带着实感,每一次伤痛都真切烙印在身体上,每一次远行都要付出实实在在的时间与风险。
她瞥向衣领内侧,感受着缠在自己腰间、正探头好奇打量巷口马车的小黑蛇,那冰凉的触感如此清晰。
真实自有其重量,也自有其必须跋涉的漫长路径。
她轻轻舒了口气,将那一闪而过的怀念压回心底,抬手理顺被小家伙弄乱的衣领。
“走吧,”她低声说,不知是对蛇,还是对自己,“该去市场转转了。
当艾瑞随着人流挤入集市时,空气中早已混杂着各种气味:
新鲜蔬果的泥土腥、生肉摊的血气、铁器铺的炭火味,还有拥挤人群散出的汗味与尘土气。叫卖声、讨价还价声、车马轱辘声交织成一片嗡嗡的背景音。
人群里有挎着菜篮的主妇,有推着小车的货郎,也有像她这样腰佩武器、目光警惕的猎人,正穿梭于摊位之间,搜寻着任务所需的物资。
走过一个拐角,一家门面不起眼的枪械铺出现在眼前。
橱窗内陈列着几排步枪与手枪,虽多是军队淘汰下来的旧型号,但保养得还算得当,金属部件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哑光的冷色。
艾瑞停下脚步,目光扫过那些枪械——流水线生产的制式武器,或许缺乏手工定制品的独特灵魂,但在可靠性与一致性上,往往更值得信赖。
她想起莉娜那把弩机已经有些松垮的扳机,还有塞拉菲娜那柄打磨过度的短铳。
两个学徒至今用的仍是粗糙的手工制品,在接下来的任务中,恐怕难以应对更严峻的局面。
没有犹豫,她推开了店门。
门铃响动,坐在柜台后的老板闻声抬头瞥了一眼,见是个独行的女猎人,便又低下头,继续用沾了油污的布擦拭手中一把拆开的手枪套筒。
他的右手始终自然地搭在柜台下方——艾瑞一眼就注意到,那里隐约露出木质枪托的轮廓。
一把上了膛的霰弹枪,永远处在可立即击发的状态。
在这行做买卖,漠然不是无礼,而是必要的生存姿态。
总有些不守规矩的买家,会试图用子弹代替银币来“付账”。
艾瑞并不介意。
她径自走到墙边的货架前,取下一把中等长度的杠杆式步枪,手法熟练地拉开枪机检查膛线,又举到窗前借着光观察内部磨损,随后试了试扳机力度。
一连串动作流畅而专业,没有丝毫多余。
柜台后,老板擦拭零件的动作慢了下来。
他的视线跟着艾瑞移动,另一只手悄无声息地打开了霰弹枪的保险。
“咔哒”一声轻响,在安静的店里格外清晰。
艾瑞仿佛没听见。
她将选好的两把步枪——一把给莉娜,一把给塞拉菲娜——连同几盒适配子弹一起放在柜台上,随后从钱袋中数出相应数额的银币,推了过去。
银币与木柜台碰撞发出沉甸甸的闷响。老板瞥了眼钱币,又抬眼看了看艾瑞平静的脸,紧绷的肩膀几不可察地松弛下来。
他伸手将银币拨进抽屉,关上了枪的保险。
“子弹,”艾瑞开口,声音平稳,“再来四十发。分开装。”
老板点点头,转身从身后铁柜里取出两盒子弹,却没有直接递出,而是将手按在盒盖上,看向艾瑞。
“先钱,后货。拿到手别上膛——出了这门您随意,但在店里,这是规矩。”他的语气没什么起伏,像在陈述天气,“请您谅解。”
艾瑞又排出几枚银币。
老板清点完毕,才将子弹盒缓缓推过柜台。
交易完成。没有寒暄,没有告别。
艾瑞将武器与弹药仔细收进随身的大帆布袋,转身推门离开。
门铃再次响起,将店里潮湿的铁锈味与沉默一同关在身后。
街道上的喧闹扑面而来。她掂了掂肩上的重量,继续朝下一个采购点走去。
腰侧,小黑蛇从衣摆下探出脑袋,信子轻吐,仿佛也在嗅探着这条充满硝烟与生计的街道。
随后,艾瑞转向一家贩卖零件与工具的五金店,打算购置一些铁匠铺难以加工的精密度较高的小件。然而——
就在她伸手去拉店门的那一瞬,另一只手从侧面几乎同时搭上了门把。
两人的指尖几乎相触。
艾瑞下意识抬眼,与对面那人对上了视线。
碧绿色的眼眸,栗色的高马尾,一身干练中透着精巧齿轮装饰的蒸汽朋克装束……是维罗妮卡·夏刻曼。
艾瑞动作顿住,一时有些发蒙。
这位夏刻曼家的大小姐,怎么会出现在这种市井气浓厚的街边五金店?
门里透出的暖黄灯光照在两人之间,场面凝滞,弥漫着微妙的尴尬。
“你……是你!”维罗妮卡率先出声,语调里掩不住惊诧,“你怎么会……”
话说到一半,她却猛地咬住下唇,将后半句咽了回去。
只是那双碧绿的眼睛依旧紧紧锁在艾瑞脸上,复杂的情绪在其中翻滚——从酒馆那次意外的初遇,到工厂里目睹她随手为学徒“搓”出一把高斯步枪,再到那张被默许她旁听、却彻底颠覆她认知的授课……
短短一天之内,这个陌生的猎人将维罗妮卡十多年来构建的技术世界观,按在地上反复摩擦了不止三次。
尤其是那张艾瑞当时随手绘制、事后被她悄悄捡回的设计图,至今仍摊在她个人工坊的工作台中央。
为了破译其中跳脱常规的结构思路与那些简洁到近乎傲慢的公式,她已熬过了好几个不眠之夜,最终也仅能勉强仿制出一个性能远逊原型的粗糙版本。
那日在工厂里,艾瑞默许她旁听的姿态,像一种不经意的俯视,又像一种早已料定的从容。
维罗妮卡从小被教导的礼节与身为夏刻曼继承人的骄傲,在那种绝对的技术碾压面前,忽然显得笨拙而可笑。
她自幼接触家族收藏的前沿手稿,在祖父留下的笔记中窥见过许多超时代的概念,并一直以此为傲。
可那些让祖父钻研一生、留白待解的难题,在眼前这人手中,却仿佛信手拈来般被轻易优化、甚至彻底破解。
更令人难以接受的是,艾瑞所用的理念与数学语言,似乎比当下最新的学术共识还要领先十几年、几十年。
就像别人皓首穷经攀登的山峰,于她不过是抬脚即过的土丘。
维罗妮卡不愿承认,但她心底确实已生出一种挥之不去的执着:
机械师协会的名录上为何没有她的名字?
这样的天才为何甘愿做一个奔波于腥风血雨中的猎人?
这些疑问堵在心里,发酵成一种连她自己都未曾清晰察觉的在意。
因此此刻的意外重逢,才让她如此失态。
震惊之后,强烈的自尊心迅速抬头,将她所有翻涌的疑问与不甘强行压成一副紧绷的、几乎是瞪视的表情。
她就那么死死盯着艾瑞,仿佛对方欠了她一笔巨债,或做了什么不可饶恕之事。
两人僵持在店门口,手还都搭在门把上。
街市的喧闹如潮水般从她们身侧流过,却丝毫化不开这凝滞的一刻。
在艾瑞俯身挑选货架底层的微型螺丝时,她能清晰地感受到来自右侧的视线——像被一道无形的探针轻轻扫过。
维罗妮卡的目光总是先在她手中的零件上短暂停留,随即迅速上移,滑过她的侧脸,最后在她肩头或指尖处逡巡片刻,才像受惊般倏然收回。
而当艾瑞直起身,转头望去时,那位大小姐早已别开脸,正举着一枚活塞环对着灯光细细观察,睫毛垂落,神情专注得近乎刻意。
艾瑞并不在意。
对她而言,维罗妮卡不过是个偶遇的、脾气有点古怪的陌生人,未来大概率不会再有交集。
至于对方那略带敌意的态度——八成是因为那把高斯步枪。
那种明显超越时代的技术造物,对于一个自幼沉浸于机械、且以家族传承为傲的大小姐而言,无异于一场认知地震。
艾瑞心知自己无意中踏碎了对方的某种骄傲,但她也无意弥补或解释。只要这位大小姐不真像块狗皮膏药似的贴上来,她爱怎么瞪就怎么瞪。
然而,维罗妮卡内心的真实波澜,与艾瑞的揣测相去甚远。
那并非单纯的恼怒或受挫。在她紧抿的唇线、刻意回避的视线,以及下意识捏紧零件的指尖之下,翻涌的是一种更为炽烈也更为复杂的情感:
一种近乎本能的、学者对未知领域最前沿的强烈好奇与探求欲。
那张被反复临摹的设计图、那些简洁优美的公式、那种举重若轻的解决思路……
像一扇突然在眼前洞开的门,门后是她梦寐以求却始终无法真正触及的风景。
这种渴望如此强烈,几乎灼痛她的自尊。
她是夏刻曼家的继承人,是同龄人中最早接触差分机草图的天才,是能用祖父遗留的公式推演出简易蒸汽核心的人。
她习惯了被仰视,被期待,被视作未来的领军者。可艾瑞的出现,却像一面过于清晰的镜子,照出了她的边界,以及边界之外那片浩瀚得令人心悸的未知。
想靠近,想追问,想撕开那层从容的表象看看里面究竟藏着怎样的知识结构——这种冲动被她用骄傲死死按捺,扭曲成了一种别扭的、反复的窥探与回避。
像只既想靠近暖源又怕被火光灼伤的猫,每一次偷瞥都是一次挣扎,每一次转身都是一次不甘的撤退。
俗称:傲娇。
艾瑞自然读不懂这份曲折。
她选好一盒精密度极高的钟表级齿轮组,又挑了几把特制的微调镊子,转身走向柜台结账。
经过维罗妮卡身侧时,她脚步未停,只在余光里瞥见那位大小姐的背脊似乎又僵硬了几分,手中那枚活塞环被无意识地转得飞快。
老匠人报出价钱,艾瑞付了银币。就在她将工具收入随身皮袋,准备离开时,身后终于传来一声克制又紧绷的、仿佛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问句:
“你上次……用的那种合金配比……”
维罗妮卡没有回头,依旧背对着她,声音低而快,像是生怕被谁听见。
“第三项淬火介质的温度……是不是必须精确到正负五度?”
艾瑞在门口停下,微微侧首。
肩上的小黑蛇也好奇地探出脑袋,碧绿的竖瞳望向那个栗色高马尾的背影。
店内寂静了一瞬,只有老匠人修表时发出的极细微的“咔嗒”声。
艾瑞嘴角几不可察地弯了一下,又迅速平复。
“是。”她回答得简单干脆,没有解释,没有延伸,“另外,如果加入千分之二的星银粉尘,韧性会提升百分之十五。”
说完,她推门而出,没再回头看维罗妮卡瞬间睁大的眼睛,以及脸上那副“我才不是特意想问只是刚好想到”却彻底崩塌的表情。
晨光漫过街道,将她的影子拉长。
门内,维罗妮卡怔怔站在原地,手中活塞环“当啷”一声掉在木地板上,滚了几圈,停在一束从高窗投下的光尘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