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续七天的跋涉。
脚底的泥土早已从干燥踏成湿烂,又从湿烂被踩得结实如石。
兽人部落沿着森林边缘一路向东。
行进两百多公里后,终于在晨雾尚未散尽的清早,抵达了那片传说中的边界——
迷雾林。
这是一片被灰白雾气死死包裹的森林,整片林区犹如一头沉默的巨兽伏卧在大地上。
林外气息肃冷、草木寂静、无风亦无鸟鸣,越靠近边界,温度仿佛也随之下降。
前锋小队刚刚接近边缘十数米范围。
还未来得及发出口令,一阵尖锐的“咻咻咻——”破空声骤然从林中传来!
“嗖嗖嗖!”
数十支泛着蓝光的箭矢,从雾中飞射而出。
速度快到连空气都没来得及震颤。
精准落在前方空地上,画出一道笔直的横线,彻底封死了兽人部落的前进路线。
下一刻,地面一阵低沉的轰鸣。
“轰隆——!!”
一道道粗大石柱自地底拔地而起。
随即如浪潮般拼接、组合、闭合。
仅十几息时间,一堵高达数米、气势压人的石墙便横亘在众兽人面前。
其上还残留着魔力浮纹,散发出淡淡蓝光,仿佛在无声宣告:“前方禁行。”
一时间,整支部落队伍停下了脚步。
即便是最鲁莽的兽人,也察觉到眼前这堵石墙背后,绝不是他们能硬闯的东西。
寂静。
所有人都望向那片雾霭深处。
紧接着,一道冷静而威严的声音,仿佛从森林的骨骼中传来,直接在所有人耳边响起:
“迷雾林,乃精灵一族圣地。”
“非我族类,皆不得入。”
声音中无愤怒、无敌意,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距离感与绝对边界感。
仿佛踏入一步,便是对秩序的亵渎。
站在队伍中央的扎卡里缓缓抬起头,望向那道石墙。
随后,他将目光移向后方那顶,由木杆和兽皮临时搭起的简陋轿子。
不出意外,那里面,正坐着他们的“大脑”。
阿尔从轿子里掀开兽皮帘子,一脸头疼地钻了出来。
他刚坐下没多久。
这边就被“拦路石墙”+“天降警告”的双重组合包围,真可谓是新世界欢迎套餐。
扎卡里站在一旁没说话。
只是用下巴轻轻点了点那道石墙,又望向阿尔,表情像是在说:
你是大脑,你来。
阿尔叹了口气,活动了一下肩膀,从队伍最前方缓缓走出。
站在那堵还泛着魔力余辉的石墙前。
他清了清嗓子,然后用尽全力,用那种原始但洪亮的兽语喊了出来:
“我们是塔克部落的兽人!”
“七日前逃离南方天煌公国的追杀!”
“人类在抓我们做罐头,我们只是想找一块地活下去!”
“我们不是来抢地盘的,只求一条生路!”
喊完这几句,他仰头望着那堵高墙,声音在雾中回荡,久久没有回应。
扎卡里不知从哪儿走了上来。
拍了拍阿尔肩膀,然后竖起一个大拇指,嘴里咕哝了一句:“说得好。”
阿尔翻了个白眼。
正当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白喊时,石墙忽然震颤了一下。
随即魔力浮纹飞速崩裂。
宛如一整张粘合过的纸张,从中间碎成粉末,转瞬间随风散去。
迷雾轻轻波动,地面并未震动。
但一股若有若无的魔法波动扫过,像是一只无形的手从他额前拂过。
然后——
她出现了。
一位金发的女性精灵,身姿高挑挺拔。
面容冷峻得如雕刻般完美,骑在一头银白麋鹿背上,从雾中缓缓驶出。
她身穿浅绿色皮甲,头戴叶纹冠饰,背后长弓斜插,衣摆在魔力驱动下轻飘浮动。
不沾地面,整个人宛如山林中的幽灵。
没有开口,也没有说话。
但下一秒,阿尔的耳中却清晰响起一道温润却毫无情绪的女声:
“迷雾林非精灵族不得入。”
“但北部十万大山边缘,有一块无人之地。”
“山岗、水脉、林地、平原,皆足够生存繁衍。”
“距离天煌公国五百公里,他们不会追来。”
“你们可以去那里。”
声音既非兽语,也非人语,而是一种直接作用于“意识”的沟通魔法——
不经过翻译,却人人听得懂意思。
阿尔怔住。
这段话,不只是对他说的,而是对整个部落的回应。
他缓缓点头,收回目光,看向扎卡里。
“出发吧,还愣着干嘛?
等着被天煌人煮成罐头吗。”
“呜——呜呜——”
低沉而有力的号角声,再次划破雾气。
扎卡里将号角从嘴边放下,扭头朝身后咧嘴一笑,露出尖牙:“出发喽,大脑下令了!”
早已等候多时的兽人队伍。
在这熟悉的声音下,迅速重新聚拢、整编,向着北部方向缓缓前行。
没有哗然,也没有惊慌,所有动作都自然得仿佛本能。
阿尔骑在一匹,步伐缓慢的长鬃野马背上。
看着整支队伍重新流动起来,不禁再次感叹这群兽人的“纪律性”。
他们可能不懂地图、不识坐标,但号角响起,方向一换,就能立刻跟上。
他回头看了眼,仍立于原地的石墙遗迹与那片迷雾森林,低声感慨一句:
“……还好遇上的,是精灵。”
“要是矮人,那会直接被炸成烟。”
“要是龙族,你这会儿已经连骨灰都剩不下了。”扎卡里骑着一头短角战象,悠悠插嘴。
阿尔看了他一眼,忽然问道:“扎卡里,咱们原本……有多少人?”
扎卡里眨了眨眼:“不是你在管数吗?你现在问我?”
“我是大脑,不是算盘。”阿尔翻了个白眼。
“唔……”
扎卡里挠了挠下巴,眉头皱得死紧,一边回头张望,一边估摸着比划:
“以前啊,从前线到后勤,从猎手到牧民,大大小小加起来……多得数不过来。”
“现在呢?”
扎卡里目光在队伍中扫了一圈。
看着那一眼就能数清行列的庞然队伍,嘴角动了动,最后只是低声道:“……比以前少多了。”
这句话轻得几乎被风吹散。
阿尔心中一震。
虽然早有预感,但此刻亲耳听见,心头还是仿佛被什么东西重重敲了一下。
他环视四周。
拖家带口的兽人家庭、步履蹒跚的老者、绑着树枝作为夹板的伤员、拉着木车前行的雌兽人、背着兄弟尸体不肯放手的战士……
这不是一支“部落迁徙队”,而是一群从废墟中拣回命的幸存者。
“……活下来的,已经不多了。”
扎卡里没有回应,只是默默拉紧了手中的缰绳。
路,还在继续。
北行途中,地势逐渐升高,气温稍降,林木渐密。
兽人像一条缓慢爬行的巨兽。
沿着山脉边缘前进,脚下每一步都踩在尚未踏过的土地上。
阿尔坐在简陋轿子上,一边被颠得肩胛发酸,一边默默观察周围。
他的视线扫过部落队伍的前后两端。
有人用藤条绑着兽皮遮风避雨,有人将破木轮拆开修补货车。
有老兽人用石头磨出锋利边缘制作骨刀,也有几个少年正在以极其原始的方式捕捉山林小兽。
他们看起来粗鲁、直接、不会讲话精炼,不懂精密逻辑,但……并不迟钝。
阿尔忽然想到原身记忆中的一些片段——
那具身体曾参与过耕种,知道种子埋多深、哪种叶子代表熟了;
他们会挖水渠引水灌田,会用树脂和兽油混合防腐,会搭棚、养兽、做陷阱;
甚至还知道春夏换种、秋冬打猎,按天数轮流放牧。
只是从未被“系统性地教过”,更无人帮他们整理这些经验成为知识。
阿尔望着远方蜿蜒前进的队伍,忽然有些明白。
“他们不是野蛮。”
心中默念:“只是一直都活在本能层面。”
“他们不是愚笨,是没人教。”
缓缓吐了口气,他目光沉了下来。
这些兽人有力气,有纪律,有记忆能力,有经验积累。
甚至能自发组织,某种程度的分工与配合。
但没有方向、没有判断、更没有意识到他们本可以更好地活着。
这一切让他清楚意识到:
自己不是来适应兽人生活的,自己是来重新塑造这群兽人未来的。
不是征服,而是唤醒。
他低头看了眼掌心,喃喃自语:
“只要不是傻子,这么大一群人,总能发展起来。”
又是三天三夜的跋涉。
兽人部落自精灵林外北行,绕过一道浅山脊,穿过数条干涸谷地。
在第十个黎明升起时,阿尔终于看到了那片精灵口中的“北部无主之地”。
他坐在轿子上,当山道豁然开朗的那一刻,整个人怔住了。
那不是一片山岗,更不是荒地。
那是一整块平原高地。
在晨光照耀下,广阔得近乎奢侈。
像是从地图上撕下的一整块“命运缓冲区”,静静躺在天煌公国与龙族之间的无人之地。
前方,是成带成网的天然水脉,纵横交错,流速平缓;
左右,是群山延绵,构成天然屏障;
南侧是一片肥沃丘陵,表土肥厚,杂草丰盛,土色深沉;
而北面则开阔辽远,直到地平线都没有明显阻碍,光线纯净,气候干爽。
“……她说得太含蓄了。”阿尔低声感慨。
精灵那名女骑士口中,说是“可以繁衍生息的一块地方”。
可眼前这一大片土地,分明就是可以自立为国的天然基地。
这哪里是什么苟活之地?
这分明是一块被天命遗漏的理想之所。
他下意识站起身,走到坡顶。
任风吹起披在肩上的兽皮,眯起眼眺望整个区域的边界与走势。
风从山谷吹来,夹杂着青草气、水汽与微凉泥土味,宛如在轻声低语:“欢迎。”
扎卡里带着几个头领走到他身旁,张口正要说什么,却被阿尔摆了摆手止住。
他没有回头,只是望着那片平原,缓缓吐出一句:
“这不是避难所。”
“这是我们的新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