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景行刚坐进庙里不久,天就暗了起来。
“要下雨了啊。”
他抬头看了看破庙屋顶巨大的窟窿,乌云正从那里快速掠过,带着一股山雨欲来的土腥气。
风开始变急,卷着地上的枯枝败叶打着旋儿,发出呜呜的声响。
“这破小庙也就可以勉强避避雨吧。”
虽然他不需要就是了。
他找了个相对干燥、头顶尚有片瓦遮身的角落,随意掸了掸地上的灰尘,盘膝坐下。
“那种小树,还是留在这山里最好。”
。。。。。。
山顶的风更大,连坐落在这的桃树都感觉这风出奇的大。
是要吹散什么东西吗?还是要吹来什么东西?
不会打雷吧?阿笙好像还没有下山吧,雨下起来了会没事吧?
她焦急地“望”向山下那条蜿蜒的小路。
以前阿笙来看她,若是天色不好,总会提前离开,可今天雨来的太突然。
想追上去看看,很多很多年前就想了,又在漫漫的时间里忘记了。
怎么下去?
她是一棵树,她的根深植于泥土,她的世界就是这方寸石台。
离开?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太遥远了。
“哗~”
豆大的雨点毫无预兆地砸落下来,先是稀疏几声,打在叶片上噼啪作响,随即就连成了片,化作倾盆暴雨。
更大的雨她也见过,但是今天却莫名的焦急。
是因为阿笙今天说的话吗?
可能只是山上雨比较大吧,她自我安慰着。
可是心已经乱了。
她好像没有心,但是现在焦虑的是什么东西?
雨越下越大,可以借着这风,这大雨离开吗?
树叶在风中散落,被吹远,吹下山崖,树干犹如泥塑般化开在雨中。
树根汇聚在一起,收缩,她想出去了,去山下,去很远的地方,想要离开这呆了上百年的地方。
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石台旁那株经历了上百年风雨,聆听了过去人们祈愿的桃树,消失了,
仿佛它从未存在过。
原地,只留下一个娇小的少女,蜷缩在冰冷的,被雨水浸透的石台上。
她浑身赤裸,肌肤是初生婴儿般的嫩白,又隐隐透着一股桃木特有的温润光泽。一头长发湿漉漉地贴在身上和石面,发色是极其浅淡的粉,在昏暗的雨幕中几乎看不真切,雨水毫无遮挡地打在她身上,带来一阵阵冰冷的战栗。
她缓缓地,有些茫然地抬起头。
雨落在她身上,是真实的寒冷,原本她已经不记得是什么感觉了。
她尝试动了动手指,五根纤细的、与树枝截然不同的手指,笨拙地蜷缩了一下。一种陌生而奇异的控制感传来。
她低下头,看到了自己的身体,光洁的,没有树皮,没有年轮,与记忆中的阿笙,与那个惊鸿一瞥的苏景行,是类似的形态。
她变成人了,可是和以前有些不一样了,但是她也说不出来,以前他好像有现在没有的东西。
是没有衣服吗?
她记得不管是上辈子还是那些来祈福的人们,无论男女,都裹得严严实实。
可是她没有衣服,她的“衣服”,那身粗糙的树皮,此刻正化作她脚下泥土的一部分。
她用纤细的,似乎一折就断的手臂,勉强撑起身体,双腿软弱无力,尝试站立时,脚下一滑,整个人重重摔在冰冷的石台上,膝盖和手肘传来尖锐的痛感,她“嘶”地抽了口气,眼中泛起生理性的泪花,与雨水混在一起。
原来走路这么难,比当初学写字还难,至少写字不疼。
她趴在地上喘息了一会儿,又倔强地尝试,这一次,她更小心了,用手扶着旁边原本属于她“身体”一部分的,如今空荡荡的石台边缘,一点点挪动。
她看到了那个曾经被自己藏在树冠里的小箱子,还有老人留下的那个小包裹。
对,那是她的东西。
她笨拙地,几乎是爬行着,将小包裹打开。里面是几件浆洗得发白,但很干净的布料衣服,还有一双看起来崭新的布鞋。
是阿笙准备的衣服吗?她模糊地想,还有那块小银腰佩,在昏暗的雨中也闪着微光。
她循着记忆中的动作,试图把那些衣服裹到身上。
过程磕磕绊绊,裤子还好,上衣的带子却怎么也系不好,歪歪扭扭,领口敞开着,露出一大片莹白的肌肤和精致的锁骨,湿透的浅粉色长发黏在脸上,颈间,更添了几分狼狈,至于那双布鞋,云枝怎么也不知道该如何穿上,她把银腰佩紧紧捏在手心。
然后,她看向下山的路,那条在她还是树时,看了无数遍,却从未亲自踏足的路。
她抱起那个装着“宝贝”的小箱子,又把阿笙给的小包裹系在腰间,一步一踉跄地往下走去。
雨水泥泞了山路,石头湿滑,她光着脚,踩在尖锐的石子和枯枝上,每一步都钻心地疼。
习惯了根系深扎大地的稳固,她现在像个刚学步的婴儿,又像个醉汉,摇摇晃晃,摔倒了无数次,浑身沾满了泥浆,刚穿上的衣服很快又湿又脏,手肘和膝盖磕破了皮,渗出血丝,很快又被雨水冲淡。
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变成了淅淅沥沥的雨丝。
时间已经快到午夜了,云枝也才磕磕绊绊的走到山腰。
就在她又一次滑倒,差点滚下山坡时,她看到了一点点微弱的光,是从山腰那间破旧的小庙里透出来的。
有光?会不会是阿笙在那里躲雨?
云枝这么想着,紧紧的抱着自己的宝贝向那边摸去。
。。。。。。
破庙里,苏景行闭目调息,神识却并未完全收敛,外面的风雨声,山林间的细微动静,都逃不过他的感知。
忽然,他眉头微动,睁开了眼睛。
他听到了一种极其笨拙,拖沓的脚步声,混杂着沉重的喘息声和不时摔倒又爬起来的磕碰声,不是修士,甚至不像是个正常的凡人,倒像是什么受伤的野兽在爬行。
他睁开眼看向那声音发出的方向。
只见到一个娇小的人影,浑身湿透,沾满泥污,浅粉色的长发凌乱地贴在苍白的脸颊和脖颈上,身上的衣服穿得歪歪扭扭,衣襟散乱,大片雪白的肌肤和隐约的曲线暴露在冰冷的空气中和他的视线里。
少女怀里紧紧抱着一个眼熟的小木箱,正用一种几乎是爬的姿态,艰难地想要越过那道不算高的门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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