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到了,这里就是悠木同学的家哦。”
中田翼在一处外表还算简朴的独栋房产前停下脚步,我走上前,院子的门是开着的,房门也是,一推就能推开。
是我忘记锁门了吗?
我回头望向中田,却看她还是站在院子门口,不打算进来的样子。
看她这样子,似乎是打算就在户外待一整晚了,虽然随便邀请女生进来不太好,但什么都不说总觉得有些过意不去。
“中田同学,不进来坐坐吗?”
悠木同学真是的,你脑子里都在想什么啊!太露骨了吧!
本来以为会得到这样的回复。
但她却只是温柔地看着我,微笑着。
“不行哦,有些事需要悠木同学自己一个人来面对。”
“什么?”
“悠木同学是仿生人的事实,而在这座城市里,每个人都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他们浑浑噩噩地按照大脑中的逻辑情感集成模块的指令活动,外表虽然看起来像人类,但内在却是一具空壳。”
“你到底在说什么?”
“事实而已,悠木同学需要面对的事实,虽然答案可能会有些悲伤,但还是要找出来的。”
“我听不懂你说的话。”
“但你的感情会懂的,你会感受到空洞、虚无,那些正常人类所感受不到的情感,因为你的过去全部都是虚假的,你的经理也都是毫无价值的云雾。”
“别说那些高深莫测的话了,你需要个地方睡觉吧,外面晚上会很冷,它们跟着你也会可怜地冻得瑟瑟发抖的吧。”
好像是才想起了身边的三只小狗一样,她把已经困到东倒西歪的它们一齐抱入怀中。
她看着我,似乎很难过的样子。
“可怜的不止它们哦。”
“你还在说这种话。”
“人们感受世界的方式并不一致,但都有相同的起点,人们根据经历、记忆、生活环境等构筑起自己认知的铠甲和生活的大厦,他们披着这身专属于自我的铠甲 ,住在生活的大厦里,去与这个世界的所有不定性的痛苦洪流对抗。也可以说,我们的自我就建立在我们的记忆上,我们看待事物的不同方式也来自于我们那些独特的经历,我们靠这些东西来保持自我,但,如果你偶然间一次回头,就发现那些被你所珍视的,塑造了你全部性格的记忆和经历全部都是虚假的呢?”
“……”
“铠甲会瞬间破碎,大厦瞬时崩塌,自我也会破碎不堪。”
“你说的是……我吗?”
我突然不敢回头,去看那个本该是我的家的样貌了,它就在我身后,房屋的大门半掩着。
“明天晚上再来找我吧,我还会在那里等着你的。”
“……等等!”
但她却一瞬间就消失不见。
又只剩下我一个人。
我关门,又重新开门,去面对那个本该是我的家的地方,那个我居住了十七年以上的屋子。
洁白的墙壁,洁白的地板砖,一张床放在大厅正中央,除此之外便别无他物。
没有任何家具、装饰、桌椅板凳、盛放衣物的柜子等等。
什么都没有。
理所当然的,那个我本应该拥有的父母也自然不存在,从来就未存在过,我之所以觉得会有父母是因为我应该有一对父母,一个人类当然会有父母才能出生,但我不是他们之中的一员。
就如中田所说的一样,我只是一名仿生人,不知何故突然有了自我意识,却忽然感知到自己过去的一切都是虚假的悲惨事实。
我躺在床上,放松肢体,躺成一个“大”字。
但我其实并没有感觉到有什么难过的。
我的过去是虚假的,是因为它们本来就是虚假的,我的记忆失掉了绝大部分,是因为那本就不是我作为一个独立生命体真真正切感受到的事物。我什么都没有失去,因为我本来就什么都没有获得过。
我现在有了自我,有了能够感受周遭事物的情感,有了我不曾有过的真正的生命,那么,该好好去真正活一场了。
那就,从现在开始比较好吗?
我不知道。
整个夜晚,我都睁着眼看着洁白的天花板,思考着我生命的意义。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忽然被赋予了它。
但我想去做那些因为我被赋予了生命后,所能做到的事。
就这样,到了第二天。
星期三,早晨,我照常背着书包到了学校,和朋友们打个招呼后坐到自己的座位上,等着上课铃响起。
“说起来,今天优请假了。”
我自言自语,看着身边空落落的座位发呆。
离上课还有好一会儿,我尝试和几个应该在我拥有自我意识前就比较熟(如果那时候也能称得上是认识的话)的同学交谈了几句,但不知为何,和他们的谈话老是似乎在绕圈子一样,不停循环地讨论着同样的事情,偶尔绕一大圈,却总会回到开始讨论过的东西上。
我又想起昨天晚上,中田对我说过的话。
这座城市里的每个人都是没有自我意识的仿生人。
说不定真的是这样。
我尝试在和他们的对话中有意无意地往别的话题上引导,比如和不停说着昨晚播出的动画的伊藤突然问起他平时的成绩,与一脸猥琐地给班级里女生打分的江岛谈起美食话题,用毫无意义的废话骚扰永远在看书的朝日,挠刚到班里就一头睡到的村木的痒痒。
但这一切都毫无作用,他们要么是简单几句打发了我新提出的话题,要么就是无动于衷,这让我更确信了他们都是仿生人的事实。
而且,是没有自我意识的那种。
我是高级的那种,比较像人的。
感觉我还挺厉害的。
沾沾自喜了一会儿,却又感觉没那么有意思,如果我的周围都是这种仿生人的话,对他们投入感情也是白搭,说些什么都被无视的话,交流也就自然没有意义。看着他们那些鲜活生动的表情,却好像看到一堆破铜烂铁,不想再和他们接触下去。
“真没意思。”
我退回到座位上,还是就静静等着上课吧,但教师应该也是仿生人,延申去想的话,职工、校长也都是仿生人,学校里的人既然都是,那工作后的公司里的老板、同事什么的也都是仿生人,之后可能结婚并与其共度一生的女生也是仿生人。
这样一想,忽然感觉做什么都没有意义,成绩再好,也没有人会真正认可你,他们只是凭照程序来对待你,之后的工作也不会做出任何实际用处,因为会造福的只有没有感情的仿生人,结婚的对象更不用说,绝对是那种无爱情的婚姻,妻子永远不会爱你,但不是因为变心了还是什么其他理由,就只是因为她是个没有爱情的仿生人……啊,我受够了,我要离婚!但是不行,妻子已经怀上了我的孩子……十个月过后,手术很成功,母子平安!但是为什么新生儿生下来也不会哭呢,因为小婴儿也是仿生人!NOOOOOOOOO!
啊。
在脑内胡思乱想并用手指比来划去同时可能还不小心漏出了一点心声的我,好像这副羞耻的模样被看见了。
是坐在前面的班长茶七奈,似乎饶有兴趣地看着我这边的样子,但被我发现后立马转过了脸。
为什么?为什么仿生人在偷看我?
我慌慌张张正襟危坐,还整了整有些凌乱的衣领,脸好像有点发烫,都怪那个偷看我的仿生人。
不对,为什么我要对偷看我的仿生人感到尴尬,反正她又不会感觉到奇怪什么的,就算有点奇怪但也不过是个仿生人,我对比她是高级的那种,庶民,不准嘲笑你的大人!
真是的,弄出这副丑相来都怪她,就算是仿生人也不想被那时候那样盯着看啊,虽然只是个仿生人。
唉,仿生人仿生人的,好像最近说的太多了已经,脑子里全是仿生人了,都怪那个仿生人,去捉弄下那个仿生人吧。
我站起身,走到茶七奈座位前,然后清了清嗓子,引起她的注意,她有些好奇地抬头看着我。
“仿生人——”
我捂住嘴。
茶七奈张大了眼睛,十分奇怪地看着我。
不对,这应该是禁止事项的吧,对仿生人说仿生人什么的,不会对仿生人造成严重的自我认同危机吗?不过区区仿生人应该不会有这种问题,应该没事的吧,虽然我也只是个仿生人。
但还是,不破坏可能不存在的规则比较好,毕竟要是生活在一个全世界所有人都是仿生人的世界里,真的把所有人都当仿生人也就没什么意思了。
“那个,我是说……放声,歌唱的人?”
救场救得好烂。
茶七奈用那种绝对是看奇怪的人的眼神看着我。
我脸颊发烫地灰溜溜地回了座位。
思考着放学后是要抢仿生人银行还是要吃仿生人霸王餐。
毕竟感觉在全是仿生人的城市里要做什么都无所谓了。
但也可能被仿生人警察逮捕,关进仿生人监狱,判处仿生人死刑。
好像还是有风险的。
而且不还有中田翼吗,至少她应该不是仿生人,而且她说了今晚她还会在那儿,今晚也去找她吧。
虽然只有一个早晨来着,但已经受够了,这种被仿生人包围的感觉。
而且今天仿生人什么的也已经说得太多了,让人厌烦了,以后再也不说了。
仿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