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像浓稠的墨汁,随着八重凌推开门的动作,汹涌地灌进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小家。
那是混合着下水道腐烂气息、廉价止痛喷雾以及浓烈铁锈味——也就是血的味道。
“凌!”
爱丽丝几乎是跌撞着扑向门口。她那枯瘦的手臂此刻不知哪来的力气,硬生生撑住了那个即将倒下的高大男人。
八重凌,前圣职执行机关八重家的旁系精英,此刻像是一堆废铁。他身上那件曾经引以为傲的、刻有“雷纹”的制式轻甲已经破碎不堪,左肩甲完全脱落,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不正常的灰败色,像是被某种强酸腐蚀过。
“别……别碰我。”
凌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两块砂纸在摩擦。他试图推开妻子,因为他身上沾满了“污秽”。
在隐都天京的地下水道里,游荡着无数被称为“污秽”的东西——那是大家族炼金实验失败后冲入下水道的合成兽,或者是因吸入过多魔能废气而变异的流浪汉。作为被家族除名的落魄武士,八重凌只能靠猎杀这些东西,去黑市换取微薄的赏金。
“闭嘴。”爱丽丝咬着牙,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没有流下来。她无视了凌身上那些可能带有传染性的粘液,强行将他扶到了那张唯一的破旧沙发上。
杏缩在被窝里,只露出一双眼睛。
他没有动,不是因为害怕,而是因为AI“杏核”给出的警告。
*“警告:检测到高浓度深渊辐射。来源:八重凌的伤口。建议管理者保持三米以上安全距离,否则脆弱的基因链可能发生崩解。”*
杏死死抓着被角,指节发白。他现在的身体太弱了,过去帮忙只会成为累赘。他只能看着。
借着窗外偶尔划过的霓虹灯光,杏看清了父亲带回来的“战利品”。
那是一个沾满泥污的布袋,被凌随手扔在地板上。布袋松开了一角,滚落出一颗浑浊的晶体。
*“物品分析:低阶食尸鬼的魔核(破损)。市场估值:300-500 铜币。”*
*“换算购买力:相当于三天的口粮,或者是半支低级营养液。”*
杏的心脏猛地抽搐了一下。
父亲拼了命,受了重伤,换回来的东西,甚至不够买母亲的一瓶止咳药。
“你也……没找到吗?”爱丽丝一边熟练地剪开凌那被血肉粘连的衣袖,一边颤抖着问。她问的不是钱,而是传说中能修补基因缺陷的“海妖之泪”。
凌痛苦地闭上了眼,喉结上下滚动,最终只挤出一声沉重的叹息。
“情报是假的。下水道里只有一群变异的老鼠……没有海妖。”
空气死一般的寂静。
紧接着,是爱丽丝急促的动作声。她看到了凌左臂上的伤口——那是一道深可见骨的撕裂伤,伤口周围的肌肉已经坏死,呈现出诡异的黑色,并且还在向四周蔓延。
“如果不净化,这条手臂就废了。”爱丽丝的声音在发抖。
“家里还有圣水吗?”凌虚弱地问。
“上周就用完了。”
“那就……用火烧吧。”凌咬住一块破布,眼神狠厉,“去拿烙铁。”
“不行!”爱丽丝尖叫道,“你的经脉承受不住这种物理创伤,你会失去施展神术的能力!”
如果八重凌不能再使用神术,这个家就彻底断了收入来源。
“那能怎么办?看着它烂掉吗?”凌绝望地低吼,那是困兽的咆哮。
爱丽丝没有说话。她只是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做出了什么决定。她缓缓拉开了自己和服的衣襟,露出了那苍白锁骨下方的肌肤。
“爱丽丝,住手!”凌似乎意识到了什么,挣扎着想要起身,却被爱丽丝死死按住。
“别动,凌。为了杏,为了这个家……你不能倒下。”
爱丽丝闭上眼,双手按在凌的伤口上方。
下一秒,那令人心悸的幽光再次亮起。
这一次,不仅仅是小腹上的【子宫调制术式】在发光,爱丽丝全身的血管似乎都亮起了紫红色的光芒。那是她在燃烧自己本就所剩无几的生命源质,将其转化为纯粹的治愈能量。
“唔——!!”
爱丽丝发出了一声压抑的闷哼,身体剧烈地颤抖起来。她的长发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了光泽,原本紧致的眼角瞬间爬上了几道细纹。
杏在被窝里看着这一切,眼泪无声地流淌。
*“实时监控:母体生命值急速下降。当前剩余寿命:3109天……3100天……3090天……”*
*“警告:母体正在透支核心生命力。”*
那是数字化的死亡。
每一秒跳动的数字,都是母亲在这个世界上消失的时间。
父亲的伤口在肉眼可见地愈合,黑色的腐肉脱落,新肉生长。但与此同时,母亲就像一朵盛开的鲜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狠狠攥紧,挤出了汁液,迅速枯萎。
“够了!够了爱丽丝!”
凌终于挣脱了妻子的压制,猛地将手抽了回来。哪怕伤口还没完全长好,他也不愿再看下去。
爱丽丝瘫软在沙发上,大口喘息着,汗水浸透了衣衫。她虚弱得连手指都抬不起来,却还在努力对凌挤出一个微笑:“看……没事的。我还是杜萨克家的长女呢,这点小伤……”
话没说完,她就昏了过去。
……
深夜。雨停了。
房间里只剩下煤油炉偶尔发出的轻微爆裂声。
杏并没有睡着。虽然身体已经疲惫到了极点,但他的大脑——那个精密运转的“杏核”——让他保持着清醒。
他在装睡。
他感觉到有人走到了他的床边。
那沉重的、带着铁锈味的呼吸声,就在他的头顶上方。
是父亲。
八重凌没有开灯。他像一座沉默的雕像,伫立在杏的床头。月光透过窗户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一道惨白的阴影,将他的表情切割得支离破碎。
杏能感觉到父亲的目光。那目光不是以往的冷淡或严厉,而是一种更加复杂、更加令人毛骨悚然的东西。
*“警告:检测到目标人物‘八重凌’心率异常升高。数值:140 bpm。”*
*“肌肉紧绷度分析:临界攻击状态。”*
*“杀意感知:极高。”*
杏核的红色警报在杏的视网膜上疯狂闪烁。
父亲……想杀我?
这个念头一旦出现,就像毒蛇一样盘踞在杏的心头。
他没有动,甚至强迫自己控制呼吸的频率,模拟深度睡眠的状态。作为一个穿越者,他本能地想要反抗,想要计算逃跑路线。
但他很快就放弃了。
逃?逃去哪里?这具十岁的身体连那把断剑都提不起来。
而且……如果我是父亲,我会怎么做?
杏的理性思维开始运转。
母亲的生命是被我吸干的。为了养活我这个“失败品”,家里耗尽了积蓄。为了给我治病,父亲不得不去猎杀污秽,每一次都是九死一生。而每次父亲受伤,母亲又要用命去救他。
这是一个死循环。
而打破这个循环的唯一解,就是让我消失。
只要我死了,母亲就不需要再供养【子宫调制术式】,她的衰老就会停止。父亲也不用再拼命去赚那根本不够用的医药费。他们或许还能再生一个健康的孩子……
八重凌的手,缓缓伸了出来。
那只手粗糙、布满老茧和伤痕,此时却在剧烈地颤抖。
手掌悬停在杏纤细脆弱的脖颈上方,距离只有不到五厘米。
只要轻轻一用力。
只需要几秒钟。
一切痛苦都会结束。
*“检测到外部威胁迫近。启动防御协议?是/否。”* 杏核询问。
*“否。”* 杏在心中默念。
他闭着眼,睫毛微微颤动。他在等待那最后的黑暗。如果自己的死能换回爱丽丝的命,那么作为一个占用了别人身体的灵魂,这或许是最好的赎罪。
凌的手指触碰到了杏的皮肤。
很凉。
凌的虎口慢慢收紧。
窒息感。
但这窒息感并不强烈,因为那是父亲的手在发抖,抖得根本使不上力。
借着月光,如果杏睁开眼,他会看到八重凌此刻的表情——那是一个男人彻底崩溃的样子。他的五官扭曲着,眼眶通红,牙齿咬得咯咯作响,像是在和看不见的恶魔搏斗。
“为什么……”
凌从喉咙深处挤出破碎的音节。
“为什么你是我的儿子……”
“为什么要吃掉爱丽丝……”
他的手指在用力,但下一秒又松开。再用力,再松开。
他在杀人者和父亲这两个身份之间,被撕扯得鲜血淋漓。他恨这个夺走妻子生命的怪物,但他又记得这个孩子第一次叫爸爸时那稚嫩的声音,记得他那双像极了爱丽丝的眼睛。
就在这时。
榻榻米发出了轻微的摩擦声。
原本应该昏迷的爱丽丝,不知何时翻了个身。
她没有醒,或者说,她也在装睡。
但在翻身的一瞬间,她的手“无意”中搭在了凌的脚背上。
那是一只枯瘦、冰冷的手。
却像是有千钧之重。
凌的身体猛地僵住了。
那只手轻轻抓住了他的裤脚,像是溺水的人抓住了最后的稻草,又像是妻子在无声地乞求丈夫不要做傻事。
房间里陷入了令人窒息的死寂。
过了许久,大概有一世纪那么长。
八重凌的手,终于从杏的脖子上拿开了。
他像是被抽走了脊梁骨,整个人颓然跪倒在床边。他用双手捂住脸,肩膀剧烈地耸动着,却不敢发出一点哭声。
眼泪顺着他满是胡茬的指缝流淌下来,滴在地板上,发出极其微弱的“啪嗒”声。
那是一个为了守护家庭而早已透支了一切的男人,在深夜里无声的崩塌。
他杀不了自己的孩子。
哪怕这个孩子是杀死挚爱的毒药,他也下不去手。
杏躺在黑暗中,感觉脖子上的凉意散去,取而代之的是胸口那种几乎要将他炸裂的酸楚。
他依旧没敢睁眼。
但他知道,从今夜开始,有些东西彻底改变了。
父亲并没有原谅他。父亲只是在绝望中妥协了。这种妥协比杀意更让杏感到痛苦——因为这意味着,父亲决定陪着这个家,一起慢慢烂在这个泥潭里。
*“威胁解除。目标心率下降。状态:极度悲伤。”* 杏核报告道。
不,威胁没有解除。
杏在心里对自己说。
*“杏核,重新计算方案。”*
*“方案?”*
*“不管是什么方案,不管是出卖尊严,出卖肉体,还是把灵魂卖给魔鬼。”*
杏的眼角滑下一滴眼泪,那是他作为“八重杏”的第一滴真泪。
*“只要能搞到钱,只要能救爱丽丝……把所有高风险、高回报的方案都列出来。”*
*“检索中……匹配到此时段唯一可行方案:”*
*“地点:平安镇·游女街。”*
*“目标:花魁大赛奖品【驻颜丹】与【高额赏金】。”*
*“成功率:经由AI辅助修正体态与魅术,预估夺冠率98%。”*
*“代价:丧失男性社会尊严,可能遭受不可逆的心理创伤。”*
杏听着脑海中的声音,感受着身边父亲压抑的哭声。
哪怕是地狱,我也要去。